第10章 絮語
- 我的26歲房客
- 南鹿肥魚
- 2808字
- 2025-06-28 20:17:15
那一滴無聲滑落的淚,像一顆滾燙的熔巖,重重砸在車廂這片沉悶的荒原上,留下一個看不見卻灼人的烙印。
蘇晚重新將臉埋進臂彎,只留下凌亂發絲下微微顫抖的肩線。
車輪碾過鐵軌的“哐當”聲,固執地填補著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也碾過我心頭那片翻涌的、苦澀的荒蕪。
她問茉莉能不能活。
她無聲地落淚。
為了那盆破碎的花,為了那個消逝的人,為了這倉皇無望的奔逃。
我移開目光,喉嚨里堵著的那團浸滿苦水的棉花,似乎又膨脹了幾分,壓迫著呼吸。
窗外的黑暗依舊無邊無際,偶爾掠過的燈火如同嘲弄的鬼火,轉瞬即逝。吉首,那個地圖上的名字,此刻顯得如此遙遠而虛幻。
我們像兩顆被狂風卷離枝頭的塵埃,在這鋼鐵巨獸的腹腔里,被命運的慣性裹挾著,奔向一個全然未知的深淵。
車廂里渾濁的空氣似乎凝固了。
困倦如潮水般再次襲來,卻在觸及意識的邊緣時,被一股更深沉、更尖銳的情緒刺破。
蘇晚蜷縮的、無聲顫抖的背影,像一面扭曲的鏡子,映照出我內心那個同樣千瘡百孔、同樣在黑暗中瑟縮的靈魂。
一個念頭,帶著自嘲的苦澀和遲來的頓悟,不受控制地在心底盤旋、發酵,最終沖破了緊閉的唇齒,化作一聲低啞的、近乎自言自語的嘆息,在這充斥著噪音的寂靜角落里響起:
“我一直都覺得……”聲音干澀,像生銹的齒輪在轉動,“和我這樣的人談戀愛,一定挺辛苦的吧。”
蘇晚埋著的頭似乎微微動了一下,動作極其細微,像被風吹動的草葉。她沒有抬頭,但緊繃的肩線似乎凝滯了一瞬。
話匣子一旦打開,那些深埋的、從未示人的荊棘,便如同找到了出口,帶著自我剖析的痛楚,緩慢而清晰地流淌出來:
“我的性格……擰巴,敏感得要命。像只豎著渾身尖刺的刺猬,其實里面軟得一塌糊涂。”我盯著對面座椅靠背上斑駁的污漬,仿佛那是自己混亂內心的投射,“永遠學不會好好表達自己想要什么,心里明明渴得要死,嘴上卻只會說‘我沒事’、‘不用你管’。像個倔強的、口是心非的傻逼。”
車廂的噪音似乎在這一刻被屏蔽了,只剩下我自己的聲音,在這方寸之地低低回蕩。這些話,從未對任何人說過,此刻卻像是對著這片黑暗,對著身邊這個同樣傷痕累累的陌生人,也對著那個被困在擰巴軀殼里的自己,進行一場遲來的審判。
“習慣性逃避……害怕靠近,更害怕被看穿。”我扯了扯嘴角,嘗到一絲苦澀,“所以,總會莫名其妙說出最難聽的話,故意去試探,去推開……好像只有看到對方被刺疼了還不肯走,才能……才能笨拙地確認一點什么。”眼前閃過周薇失望又憤怒的臉,還有那些被我尖銳話語刺傷后、最終轉身離去的模糊身影。
“說完……又他媽后悔得要死。”聲音低了下去,帶著疲憊的沙啞,“像被自己捅了一刀。想道歉,拉不下那張該死的臉,還得等著對方先給個臺階……好像這樣,那點可憐的自尊才能勉強糊弄過去。”多么可笑又悲哀的循環。
綠皮車猛地顛簸了一下,車身發出巨大的金屬呻吟。蘇晚的身體隨著慣性晃了晃,依舊埋著頭,但環抱著自己的手臂,似乎收得更緊了。她的沉默像一塊海綿,無聲地吸收著我傾瀉而出的、帶著毒液的自我剖析。
“其實……像我這種擰巴又敏感的人,”我深吸一口氣,胸腔里彌漫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坦誠,目光無意識地落在她沾著淚痕的袖口,“最需要的……是強制的、堅定不移的愛。就像……”
就像什么呢?一個模糊而溫暖的、從未真正擁有過的幻影在腦海中浮現。
“就像……我習慣性地說‘我沒事,不用你管我’的時候,”聲音不自覺地放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連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渴求,“能收獲一句‘我不管你怎么行?’瞬間,就能把你那點故作堅硬的心,砸得稀軟。”
車廂里昏黃的燈光,在她微蜷的背影上投下朦朧的光暈。空氣似乎不再那么渾濁,彌漫著一種奇異的、帶著痛楚的真實感。
“我需要對方肯定的、絕對的告訴我,‘愛你,只愛你’。不是試探,不是權衡,是斬釘截鐵,是無數次、不厭其煩的確認……只有這樣,”我頓了頓,感覺喉嚨發緊,“只有這樣,我才能……笨拙地、一點點地,試著敞開心扉。像個在黑暗里摸索了太久的人,需要一遍遍確認那束光是真實的,才敢伸出手去。”
這些話,像剝開自己陳年的傷疤,露出底下從未愈合的、血淋淋的脆弱。
每一個字都帶著自毀般的坦誠,也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希冀。
我知道,身邊這個同樣深陷泥沼的女人,未必能懂,也未必想懂。
但在這個與世隔絕的、顛簸前行的鐵皮盒子里,在這個被雙重債務和未知恐懼籠罩的逃亡之夜,這些深藏心底的、關于愛與被愛的殘缺渴望,就這么不受控制地流淌了出來。
仿佛對著深淵低語,只為證明自己也曾如此真實地渴求過溫暖。
“每個擰巴的人,”我的聲音低得幾乎只剩氣音,像最后的總結,也像無力的祈求,“大概……都需要一個能懂你反話、知你脾性,無論多糟糕,都他媽不肯放手的人吧。”
沉默。
更深重的沉默。
只有車輪碾過鐵軌,“哐當哐當”,如同沉重的心跳,也如同無情的倒計時。
蘇晚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仿佛剛才那段剖白,只是投入深潭的石頭,沒有激起半分漣漪。又或許,那沉重的盔甲之下,也有什么東西被悄然觸動。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中,車廂頂部的廣播喇叭突然響起一陣刺耳的電流雜音,緊接著,一個毫無感情的、平板的男聲開始播報:
“……各位旅客請注意……前方即將到達……懷化站……有在懷化下車的旅客,請提前做好準備……”
廣播聲打破了這凝滯的氣氛,也像一盆冷水澆醒了沉浸在自我剖析中的我。懷化?離吉首還有一段距離。廣播還在繼續,毫無波瀾地念著一些商品廣告,最后,插播了一條電影預告:
“……由新生代演員領銜主演的治愈系愛情電影《有病才會喜歡你》,將于4月19日溫暖上映。影片講述兩個帶著各自‘病痛’的靈魂,在相遇后相互治愈、彼此救贖的故事……世界上最好的醫生,或許就是一位耐心的戀人。他給你底氣,教會你說愛,懂得你所有的不完美……在Ta眼里,你不是脾氣差,只是一個喜歡逞強的小孩……4月19日,和愛的人一起,走進影院……”
廣播里的聲音還在繼續,帶著商業化的煽情。那句“世界上最好的醫生,或許就是一位耐心的戀人”和“只是一個喜歡逞強的小孩”,卻像兩道閃電,精準地劈開了我剛才所有的自白!
他給你底氣,教會你說愛,懂得你所有的不完美……
只是一個喜歡逞強的小孩……
每一個字,都像是對我那番擰巴剖析最赤裸、最溫柔的注解,也是最尖銳、最諷刺的回應!
我猛地轉頭看向蘇晚。
她也恰在此時,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了頭。
淚水已經干涸,在她蒼白的臉上留下淺淺的痕跡。那雙疲憊的琥珀色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沒有聚焦在廣播喇叭上,而是……直直地看向了我。
眼神里沒有了之前的驚惶和空洞,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復雜的、難以解讀的情緒,有深重的疲憊,有尚未散盡的悲傷,有對前路的茫然,但似乎……還多了一絲極淡的、近乎悲憫的了然?像在無聲地說:看,你剛才說的那些“病”,原來……是真的有藥可醫的。只是那藥,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是多么遙不可及的奢侈品。
廣播聲戛然而止。
車廂里只剩下永恒的車輪聲。
我們隔著狹窄的座位距離,在昏暗搖曳的光線下,無聲地對視著。
綠皮車,在無邊的夜色里,繼續向著未知的群山,轟隆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