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府偏院,晨光緩緩灑落,透過朱漆窗欞,斑駁地映在青石鋪就的院地上。風輕輕吹動樹葉,枝椏搖曳出斑駁的影子,偶爾幾滴晨露從翠綠的葉尖滑落,滴入石縫,帶來一絲清涼的氣息。整個院落安靜而莊重,仿佛天地間都在屏息等待什么。
蘇輕言立于偏廳外廊,目光淡然地掃視著這幅晨景。她抿唇輕啟,聲音細柔而堅定:“廳內的燈彩用白玉燈盞,營造清雅素凈之感。酒席安排十六座,主位留給父親和貴賓,余下均布于兩側。”
身旁侍女嫻熟地記下,又低聲問道:“小姐,客房那邊需要重新整理嗎?”
蘇輕言微微蹙眉,眼神里有一抹無奈:“林青舟暫居聽風小筑,那里無需動靜。清河哥哥的房間嘛……依舊亂成一鍋粥,倒不如放任自流,免得勞神。”
她輕輕嘆息,神色變得凝重:“府內防衛(wèi)不可松懈,今晚的宴席,來客未必全是善類。”
侍女恭敬問:“小姐是擔心……?”
蘇輕言目光如水,輕聲道:“姜州雖表面風平浪靜,但朝廷眼線日益密集。更何況,今晚之人,多半沖著青舟哥哥而來。”
她轉身,銀扇輕合于掌中,氣質冷峻如霜。廊后的朱欄旁,蘇清河斜靠著,手中咬著半個饅頭,嘴里嘟囔著:“你是不是對他格外上心?”
蘇輕言頓了頓,回頭斜睨他一眼:“你要是有我一半用心,老爸也不會天天罵你不成器。”
蘇清河瞪大眼睛:“我不成器?我可是‘銀槍破軍’!那林青舟,雖然神秘莫測,但我看他絕非隨隨便便能撼動的。”
他頓了頓,語氣認真起來:“今晚這場宴會,我會盯緊。不管是來敬酒的,還是來探底的,誰都別想輕松。”
蘇輕言輕輕點頭:“我這兒也準備了幾道‘特別’的菜。”
蘇清河皺眉,半信半疑:“你做菜?別又是‘五毒金絲炒藕片’那怪菜吧?上回我吃了一口,差點直接飛升成仙。”
蘇輕言瞇起眼,帶著一絲俏皮又不容反駁的威脅:“你要是再多嘴,今晚你就乖乖端菜去。”
蘇清河當即閉嘴,悻悻地退了幾步,嘴角還掛著一絲無奈的笑。
此時,聽風小筑的院落中,林青舟獨自盤坐,手指輕輕摩挲著那柄斑駁舊劍。陽光穿過竹影斜灑,灑在劍身,也灑進他的眼眸,映出一抹深邃的思索。
他腦海中回響著蘇震霆昨日的話語:“你身上背著的,不只是一柄劍……”
片刻沉默后,林青舟緩緩抬頭,目光穿過竹影,望向遠處蘇府的大門。
夜幕沉沉,星河暗涌,蘇府主廳之中卻是燈火如晝,玉盞流光,檀香裊裊,氤氳出一派安靜又潛藏暗流的肅穆氣息。
廳內朱柱蒼梁、彩帷高懸,匠心繪制的江山圖于東墻之上微微泛光,仿若在凝視著即將登場的一幕江湖博弈。窗外檐鈴隨風輕響,仿佛在悄然預警著某種隱匿于夜色下的變化。
蘇輕言著淡青長裙,衣袂似水,銀扇輕搖,在廳間巡視,一雙冷靜如鏡的眸子在燈光掩映下閃爍著警覺。她身側貼身侍女正低頭聆聽,蘇輕言沉聲吩咐:“酒要溫潤適口,客席次序按父親安排的來,陌生面孔一律核驗。若見疑人——”
她話音未落,蘇清河的身影從一旁踏入,銀槍橫抱,眉宇間英氣如霜,聲音低沉道:“直接擒下審問。”他語氣雖輕,卻透著鋒銳決斷。
“哥。”蘇輕言垂眸低語,“今夜,來的不會只是客人。”
“我知道。”蘇清河淡淡一笑,眼神卻落在了主位空椅處,那是為林青舟預留的位置,“但有父親的名帖,還有我蘇家在這姜州主城的威勢,就算是蛟龍,也得先俯身飲一盞酒再張口。”
……
不多時,一道清風掠過主廳外廊,林青舟自聽風小筑踏步而來。月色灑落在他深藍色長衫之上,仿若覆雪映夜。他步履平穩(wěn),神色沉靜,佩劍隨行,舊劍無鋒,卻因人而顯鋒芒。仿佛他不帶劍意而來,卻自成劍氣。
廳門大開,賓客陸續(xù)而入。
首先抵達的,是一位鶴發(fā)童顏的老者。
他一身雪白鶴氅,衣擺拂地,步履雖緩,卻行得四平八穩(wěn),仿佛腳下生尺,每一步都丈量天地間的起伏跌宕。他腰懸一柄烏鐵制的丈尺,斑駁卻不失鋒棱,尺身刻滿地勢紋理,一看便知非凡之器。身后隨行一名少年童子,懷中抱卷,那卷軸外殼古舊,其上繪有群山綿延、水脈交織,正是陸不衡手繪的“九州地理志”副本之一。
老者神色慈和,卻眼中藏有山岳般的沉靜與深遠。他走入廳中,目光略掃四方,仿若丈量風水氣運,而后輕笑道:“蘇府果然不俗,連夜風都帶了三分正氣。”
蘇清河早已迎上,拱手行禮,語帶敬意而不諂媚:“陸丈風骨猶在,姜州有您鎮(zhèn)守,便似青峰不倒,江山無憂。”
來者正是“丈量山河”陸不衡,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地理大師。據(jù)傳他年少時曾獨行西漠,手繪龍淵嶺脈,丈量千山萬壑,堪輿之術冠絕當世,被稱為“半部地理志”行走于人世間。雖已年逾七旬,江湖中卻無人敢以老視之。
陸不衡淡笑著還禮,但神色忽然一變,目光已落在廳中那位立身靜默的青年身上。他目光深處,微有波瀾翻動。
“小友……”他開口,聲音溫和,卻帶著一絲不可捉摸的感懷,“面如溫玉,氣息沉斂……像極了當年那位,風骨未泯之人。”
廳中不少人聽得一愣,卻無人敢追問“那位”指的是誰。
林青舟聞言微怔,隨即拱手還禮,神色平靜:“前輩謬贊,晚輩資質淺陋,不敢妄承此言。”
他聲音不高,卻有種靜水深流之意。明明語氣溫和,卻在無形中將贊譽引去三分,藏鋒守禮,令人心生敬意。
他這一禮落下,廳中數(shù)位本就暗中觀察的江湖人物不由眼神一亮,低聲交換眼色——此子,非池中物也。
蘇輕言站在一旁,眼角余光掠過林青舟的背影,唇角微翹,心中默默泛起一絲甜甜的悸動。
緊接著,廳外忽傳來一陣腳步聲——節(jié)奏不疾不徐,卻如刀破風雪,劃破廳中原本還算平衡的氣氛。每一步落下,都仿佛在眾人心頭敲下一記寒鐘。
一位身著赤袍、頭戴高冠的中年男子緩緩踏入。他身形修長,面容冷峻,鼻梁高挺,眉骨如刃,整張臉就像是寒鐵鍛出的鋒刃,刻著令人生畏的肅殺之意。他不怒自威,氣場仿佛隨他腳步而至,凜冽如霜雪未落已寒,壓得不少世家子弟下意識坐直身軀,屏息以對。
此人,正是“冷星斬”秦衍樓——赤霞樓駐姜州監(jiān)察使,號稱“百步察謊,寸心誅心”。他以鐵血著稱,曾一語道破西嶺叛軍之謀,又曾于宵禁之夜,在長街斬落三名內鬼,手段狠辣,令官場與江湖俱驚。
“秦都尉。”蘇震霆神情沉穩(wěn),拱手為禮,語氣平和而不失分寸,“今日是蘇家家宴,還望秦使莫將朝令帶入酒席。”
秦衍樓神色未動,只淡淡掃了一眼廳中眾人,最后目光緩緩落在林青舟身上。那一眼深如風雪凝鏡,唇角卻不著痕跡地微勾一絲弧度,似笑非笑,卻未吐出一句試探之語——單是那目光,便已令人如臨劍下。
“家宴亦是世局。”他說得平靜,卻字字冰寒,如同把蘇家這片溫潤之地,生生壓進了廟堂爭鋒的寒流之中。
蘇輕言站于一側,眉心微蹙,眸光閃動,低聲傳音:“這家伙查得太深了……他已在布局。”
蘇清河倚在座側,眼神一沉,冷哼一聲:“那便叫他只查到這桌前,不許越席半步。”
話音未落,他指尖已輕輕扣了扣桌沿,那聲音不大,卻似示警,瞬間引得幾名蘇家暗衛(wèi)在暗處屏息待命。
片刻之后,廳門再次被猛然推開,隨即一聲如雷滾滾的笑聲直沖廳堂上空,震得屋檐下的銅鈴都微微作響。
“哈哈哈!蘇家設宴,不請我王裂風,是不是不想再開北嶺的酒路了?”
話音未落,一道魁梧高大的身影如鐵塔般踏入廳中。他肩寬腰闊,雙斧背在背上,寒光森然,猶如一對猛獸沉睡在其脊骨之間。他頭發(fā)如亂云披肩,濃眉大眼,一張臉仿佛刀鑿斧刻,滿是粗獷豪氣。一步一震,仿佛踩得整座蘇府都隨他起伏。
他便是“裂風狂斧”王裂風,出身北嶺,戰(zhàn)馬斧下走江湖,三十六州皆聞其名。
蘇清河笑著迎上一步,抱拳道:“王兄此言差矣,今日酒壇未封,便是等你來破。”
王裂風大笑一聲,將雙斧重重一卸,靠在座旁,震得地面嗡然作響。他一屁股坐下,端起酒碗就如牛飲,一碗入腹,才高聲道:
“這酒……我敬林公子一碗!”
眾人目光一轉,便見他直直望向主位一側的林青舟,眼中雖帶笑意,卻含試探之鋒:“聽說你是那‘青云遺子’?嘖……這些年‘白無痕之后’的名頭,在我北嶺傳得可響。我不信傳言,只看人!”
廳中氣氛瞬間微緊,幾道目光悄然掠向林青舟。
林青舟神色不動,只是緩緩起身。他今日一襲深藍長衫,衣袂沉靜如水,舊劍垂于腰側,目光清澈而深沉。他舉起面前的酒盞,目光平視王裂風,聲音不高,卻清晰如月下泉流:
“多謝王兄美意,晚輩不才,敬一杯便是。”
語畢,他仰首一飲而盡,舉止沉穩(wěn)不卑不亢,杯落無聲。
這一舉動,引得廳中不少人微微頷首。不是敬酒的姿態(tài)有多瀟灑,而是那股“不過如此”的淡然,叫人下意識收起了原先的輕視。
王裂風盯著他看了片刻,濃眉一挑,嘴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倒也有點青云門的風骨……不像是徒有虛名的。”
說完,他重重將碗扣在桌上,“好,我記住你了!”
蘇輕言目光一閃,低聲道:“他既敬酒,也是下馬威。”
蘇清河淡淡點頭,目光亦凝重:“王裂風在北嶺是殺伐之人,不敬庸人。”
廳中賓客雖仍言笑交錯,觥籌往來不絕,但酒香在此刻卻仿佛變得熾熱濃烈,宛如隨著那場“斧風”席卷而起的暗涌,悄然在空氣中燃燒蔓延。大堂之中,似有一股無形壓力緩緩升起,令人心弦緊繃,卻又說不清究竟為何。
而就在這看似熱鬧、實則暗潮翻涌的氣氛中,一道悄然氣息,隨夜風悄然潛入。
一位素衣女客緩步踏入主廳,身形修長,步履無聲,仿佛腳下未曾沾塵。她一身月白劍衣,衣角微拂,未攜一絲煙火之氣,卻自帶三分肅殺寒意。
女子容貌清冷,膚如霜雪,眉如刀削,唇線緊抿,目光似月下寒鋒,所過之處,竟令廳中數(shù)位久經(jīng)沙場的江湖客悄然側身,避其鋒芒。她腰間所懸的那柄長劍,劍鞘樸素無飾,然而僅憑那毫不遮掩的氣息,便足以令人心生敬畏。
蘇輕言瞥了她一眼,低聲向兄長道:“她是林若冰的劍侍——洛霜辭。”
蘇清河眉頭輕蹙,語氣不由自主一緊:“劍侍的劍侍?有點意思!那若冰呢?”
他話音剛落,門外風簾再動,一道更為凝重的劍意仿佛自四方而來,如山巒緩緩壓近。
接著,一位女子步入眾目之中。
她約莫二十出頭,身著藏青劍袍,衣飾雖簡,卻剪裁考究,衣角處刺有藏劍山莊特有的霜紋劍紋。她五官清雋,不施粉黛,眉眼間卻自有一種不可侵犯的威嚴。長發(fā)高束,劍佩在腰,走至廳中仿若雪落無聲,卻又如山岳壓頂。
林若冰。
藏劍山莊現(xiàn)任親傳弟子,聽霜劍主門下,號稱“藏鋒不鳴,一鳴驚人”。
“林姑娘。”蘇清河眼中露出幾分難掩的欣喜,起身相迎。
來人正是藏劍山莊嫡傳弟子、“聽霜劍”林若冰。她自藏劍山莊而來,雖非宗主親傳,卻一身劍意如寒霜拂骨,素有“藏劍最鋒”之稱。
她未回禮,只微微頷首,目光已落在林青舟身上。
“青舟。”她淡淡開口,聲音如霜落葉飄,卻無情意波瀾,“你的傷如何了?”
林青舟微怔,旋即頷首:“多謝林師姐關心,已無大礙。”
蘇輕言站在一旁,目光淡淡掃過林若冰,眼角幾不可察地一跳,卻未發(fā)聲。她垂在袖中的手指,悄悄握緊。
“林師姐此來,是奉薛老莊主之命?”她輕聲問。
“部分緣由。”林若冰望著她,神色不動,“也想看看他,是否已能執(zhí)劍再戰(zhàn)。”
蘇清河咳了一聲,插話道:“好了好了,今日是家宴,不興比劍……若冰你遠來是客,喝點姜州好酒,可比你藏劍山莊的‘寒泉露’來得烈些。”
林若冰看了他一眼,沒有反駁,只淡淡道:“我不喝酒。”
一時之間,氣氛有些凝滯,眾人各懷心思,廳中卻維持著表面的熱鬧。
就在這時,廳外忽然傳來一陣輕微腳步聲。
那聲音節(jié)奏極緩,幾乎與夜風融為一體,細微得如同幽幽落葉,卻在這份死寂中異常刺耳,仿佛每一步都敲打著人們的神經(jīng)。
蘇輕言眉頭微蹙,低聲呢喃:“還有人……不是都清點過了嗎?”
門簾被夜風輕輕掀起,一道纖細卻堅定的身影緩緩邁入。
她身披墨黑斗篷,衣袂隨風輕揚,腳下鞋履染滿塵土,像是跋涉千山萬嶺而來,帶著不容忽視的沉穩(wěn)氣息。那斗笠下露出一張清冷而精致的面容,肌膚如雪,眉目如畫,卻隱隱透著一抹難以言明的憂郁和不安。
她的容貌美得讓人難以移開視線,卻與廳中另一位佳人截然不同——蘇輕言美得柔和似春水,眉宇間藏著一抹靈動俏皮的韻味,而這女子卻宛如寒冬孤松,凜冽而堅韌,仿佛那份美麗中隱含著一柄利刃,能一瞬刺穿人心。
年紀尚輕,不過二十出頭,比蘇輕言稍長個兩三歲,然而她眼中的冷冽與沉穩(wěn),卻遠超年齡所及。
蘇清河眉頭微挑,沉聲問道:“你是何人?”
女子淡淡回道:“名字并不重要。”
她緩緩掀起斗笠,露出一雙深邃如寒星的眼眸,冷冽中閃爍著幽幽殺意,直視眾人。
“我聽聞今晚,為‘白無痕之后’設宴。”
她步步逼近,動作從容優(yōu)雅,卻每一步都如潛伏的鋒刃,暗藏殺機,令人不敢輕視。
林青舟目光凝固,心頭微微悸動,似乎那雙眼睛穿透了他的靈魂深處。
他輕聲問:“你是誰?”
女子頓住腳步,直盯著他,那目光中忽閃過一抹熟悉而復雜的幽光,恍若某段塵封的記憶被喚醒。
“我叫……風翎。”她緩緩吐出這個名字,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廳內氣氛驟然緊繃。
蘇震霆眼神如炬,沉聲質問:“既非邀客,為何擅入席中?”
風翎淡然一笑,眸光如冰霜般清冷:“我不是來赴宴的,我是來……看他。”
她的視線落向林青舟,眼中殺意盡散,卻有著一份冷峻而深沉的確認,仿佛此人關系非凡,關乎她心中某個無可言說的秘密。
空氣中仿佛凝結出一層寒意,眾人無不屏息,生怕錯過她身上每一絲風起云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