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傳來淚珠滾落的灼熱觸感才讓朱祁鈺意識到自己這一套說辭的威力。

徐珵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此刻在朱祁鈺面前大滴大滴的落淚。

他死死低著頭，不讓面前的君王窺見自己涕泗橫流的狼狽面容，同時拼命咬緊牙關，試圖將喉間那難以抑制的嗚咽與抽噎死死鎖住。

然而，那劇烈起伏、無法自控的雙肩，卻將他內心翻江倒海的滔天巨浪暴露無遺。

徐珵倏地匍匐在朱祁鈺的腳邊，用沙啞的聲音說道：

“臣不求立功，只求不負陛下心愿。此行便是前方刀山火海，臣就是豁出性命，也定然將先皇帶回陛下面前！”

而朱祁鈺只是問道：

“卿愿意為朕的旨意赴湯蹈火，不惜性命？”

“那若是今日朕就要你性命呢？”

哪怕情緒激動之下的徐珵也知道，若是皇上真要他性命何須如此，此刻的回答自然只有一個：

“陛下為天子，為君父，臣為陛下而死心甘情愿。”

朱祁鈺拍拍徐珵的肩膀，待其平身后才緩緩開口：

“既然如此，今日之后卿就是朕的心腹。”

“朕將你派入使團只有一個任務，不讓楊善將先皇迎回！”

徐珵肉眼可見的驚了一瞬，以他的才能自然能夠想到其中原因。

只是這般行事，與當今陛下無時無刻不是一副憂心先皇的模樣相差甚遠。

他心中頓覺朱祁鈺天威難測。

只是面對如此差事，徐珵卻還是堅決的接下了，未曾有一絲猶豫。

先皇在位十四年間，自己從未有半分進步，大好才華被埋沒在偌大的翰林院中。

他朱祁鎮不僅讓自己寶珠蒙塵，便是郕王時期的陛下想要與自己相見，他都從中阻撓。

結合其慘敗也先之舉，妥妥的昏君！

在這樣的昏君，與朱祁鈺這般禮賢下士、慧眼識珠的明君相比，徐珵完全不猶豫。

昏君，就是該待在胡虜軍中贖罪！

若是他想回來，徐珵不介意替陛下...

破壞楊善的出使讓其一敗涂地，更是讓徐珵心頭燃起一股扭曲而熾烈的快意！

回憶起楊善面對自己那副愛答不理、高高在上的模樣，那無聲卻刺骨錐心的羞辱讓徐珵胸中戾氣翻涌，恨不能生啖其肉！

所有看不起自己的人，不論是楊善，還是先皇，都將被自己踩在腳下！

而一切，都要感激面前的皇上。

徐珵再次畢恭畢敬的向朱祁鈺跪拜，同時問訊道：

“既然是陛下所愿，臣萬死不辭，只是若是事敗，怕是....”

朱祁鈺也懂得徐珵最在意的當然是功名，如果出使失敗，治罪是無可避免之事，哪怕徐珵作為副使。

但歷史，早就給出了一個獨特的答案。

“朕既然以你為心腹，自然有所準備。”

“出使歸來之后，你只需將罪責推至楊善身上，朕會借機將你派出京城，前往張秋一段時日。”

“待過些日子，你改名為徐有貞，朕看到徐有貞的奏折，會將你召回京城的，屆時楊善今日的位置就是你的！”

徐珵雖然不解為何要改名，但皇帝賜名乃是天大榮譽，立刻跪地謝恩，隨后按照朱祁鈺的要求退去。

就這樣，他帶著對未來功名展望，對楊善、朱祁鎮的怨恨，和對皇帝的誓死效忠之心走出了郕王府。

徐珵看著府外，一虎背熊腰的壯漢和兵部尚書于謙在下人的簇擁下，一同走入了郕王府。

再看看只能步行回府的自己，他心中暗自發誓：“大丈夫當是如此！”

“只要我徐珵將陛下交代之事做成，歸來之日我定然比今日的于尚書更為威風！”

而徐珵、石亨、于謙這三個在歷史上糾纏不清的名字，在此刻的王府，擦肩而過。

石亨只是撇頭看了一眼路邊身材矮小的徐珵，便不再注意他曾經的同黨，大步走入王府。

如今他的注意力，只在一旁與自己并排的于謙身上。

石亨壓制著眼底里的殺意，假笑著對于謙問道：“于尚書，我聽陛下說，那日我被錦衣衛從詔獄中提出來面見陛下，是拜您所賜？”

于謙皺了皺眉，但是并沒否認。

他自認是一心為國，并未打算施恩于石亨，因此也一直不說舉薦之事。

可在石亨眼中，于謙這便是默認了那日他向陛下告狀的事實。

那皺眉之舉仿佛是在感嘆陛下竟然不曾將自己處斬！

于謙這淡漠的樣子更是讓石亨怒火中燒。

身為兵部尚書便完全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不害怕自己的報復是嗎！

確定了事實，石亨也無意繼續對于謙笑臉相迎，獨自走到了路的另一邊。

對于石亨態度莫名的變換，于謙既不理解，也并未放在心中。

今日的身為京營統領的石亨，與那日詔獄中的石亨對他而言并無什么區別。

唯一的不同，便是今日的石亨還能為大明作出一點貢獻罷了。

至于私人恩怨，于謙并不在乎。

看著涇渭分明進入大堂的二人，朱祁鈺心中甚是滿意。

石亨定然會不斷地找于謙麻煩，而于謙面對石亨各種驕狂之舉也絕對不會容忍。

今世的石亨，朕不會讓你有一絲一毫插手宮中之事的可能。

如今官職終究是于謙高一些，石亨不得已坐在了右位，這讓本就不爽的石亨愈發厭惡于謙。

“今日召石將軍和于尚書前來，想詢問一番你二人可對即將南下的瓦剌有何退敵之策？”

“宣府總兵楊洪和大同郭登忙著收攏潰兵，又被敵軍圍困，怕是無力支援。”

一心想在朱祁鈺面前嶄露頭角，又想壓于謙一頭的石亨頓感機會到來，搶先站在了輿圖面前說道：

“臣有良策”

他指著北方宣府大同兩座重鎮，后又移動到了居庸關：“陛下不必擔憂宣府、大同二城，臣在邊疆與瓦剌斡旋數十年，這兩座城互城犄角之勢，又有楊洪鎮守，必然無恙。”

“而臣以為居庸關乃是重中之重，只要守住了居庸關，紫荊關等隘口，瓦剌人便無法入關，威脅京城的安危。”

說罷，石亨雙手抱拳，面對朱祁鈺請命：“陛下只需將那駐扎城外的一萬威海衛給予臣，臣定能將那也先擋在居庸關之外，絕不讓他靠近陛下一步！”

只是石亨話音還未落，一旁就傳來了反對的聲音：

“此乃誤國誤民之繆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