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阿母的笑容逐漸消失,神色變得莫名,很有挨揍經驗的謝廣緊急避險,迅速轉移話題道:“阿母,我現在是童子郎啦,你為不為我高興?一定為我高興吧?既然這樣,我們便高高興興地進去吃點東西,把這些不重要的東西放到一邊去,好不好?”
崔夫人看著兒子裝乖的模樣,輕輕擰了一把他的臉蛋,不再多說,牽著他慢慢往回走。
在舟船之上,眾人有心問詢謝廣此次經歷,但見他神色帶著微微倦意,便俱都不發問,悄悄散開,讓他安安靜靜地望著山光水色休憩一會兒。
謝廣確實有一點疲憊,雖然他對著旁人乃至于皇帝都表現得侃侃而談,但追根究底,他的的確確是個孩童。
雖然大謝廣的記憶成為了他的一份依仗,但這份記憶也給他帶來了一樣壞處,或者不應當說是壞處,畢竟按照古之圣人的標準去看,那些都是美好的東西。
但在這個時代,這些美好的東西卻是一種不可名狀的思想污染,讓他從前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的東西變得可怖了起來。然而他卻不能向任何一個人訴說,哪怕是最親近的阿母也不能,否則在身邊人的眼里,他就不是開竅,而是中邪了。
要在知道之后,繼續裝作不知道,做一個“正常人”,對其實生理年齡還是孩童的謝廣來說,確實是一件令人疲憊的事情。
因為無論在什么時候,人要忤逆欺騙自己的心,總是要花費很大的力氣。
謝廣輕輕呼出一口氣,低頭看著湖面,天光云影共在水中徘徊,泛舟波上,激起天光片片,云也千重,水也千重,仿佛身在千重云水中。
崔夫人在遠處悄悄看著幼子,因為距離遠,在她的視線中,小小的謝廣顯得更小了。
“不要去打擾阿廣,他第一次面見陛下,就算陛下向來寬仁,但阿廣也一定很緊張不安,現下恐怕在后怕呢。”她攔住躍躍欲試的二子。
謝裒十分躍躍欲試道:“阿母,雖然我不知道阿廣為什么看上去像是被人莫名其妙打了一頓的樣子,但只要我過去,只消一席話,保管叫他活蹦亂跳的,什么緊張后怕都能拋到九霄云外去!”
崔夫人面露質疑之色,但謝裒已經大搖大擺地向弟弟走去了。
“阿廣,從明日開始,你又要開始上課了,而且還要多上一門課,你開不開心?”
“啊?”謝廣猛地一抬頭。
不等謝廣發問,謝裒又樂哉哉地說道:“并且等咱們回去,你落下沒背完的譜牒,也要繼續背著了,而我,你勤學苦讀的二兄,因為要回國子學上課,就不和你共苦了。
哎呀,到時候要是沒背出來的話,是誰要挨打了呢?這個人是誰呢?二兄琢磨不透,實在琢磨不透啊,我們阿廣知道嗎?”
謝廣凝視著嘴巴都要翹到耳根的謝裒,幽幽問道:“二兄,你會鳧水嗎?”
謝裒眉頭一揚,道:“那是自然,我不但能鳧水,還能在水下憋氣。”
“那就好。”謝廣點點頭。
鐵頭功,重出江湖!
“嗷!”
兄弟倆一大一小的身影在船板上追逐起來,驚呼與嚎叫之聲驚起叢叢飛鳥,真真是裒神醫一出手,包的活力四射、消沉盡掃。
眾人忍俊不禁,崔夫人看著這一幕,也不由笑得眼角彎彎。
橫掃疲倦的謝廣待回到院中,隨意找了個席位坐下,開始和阿父阿母、舅舅舅母講述今日份阿廣奇妙皇宮冒險。
哦,他身邊還湊過來滿眼亮晶晶的表哥崔廓,還有癱在一旁有氣無力的謝裒。
為了照顧在場的大多數沒見過皇帝長什么樣子的人,謝廣干脆從皇帝的長相開始講。
“陛下頭發挺長的,手臂也挺長,相貌?相貌就······”謝廣遲疑須臾,斟酌了一下辭藻,道:“陛下面色沉郁,有帝王威儀,較謀臣多英武之氣,比武將添儒雅之風。”
在場除了謝廣,唯一近距離見過皇帝的崔洪:······
面色沉郁?回想了一下司馬炎因為縱欲顯得青黑的面色,崔洪微微一笑。
接著,謝廣嘴角一翹,開始說起王衍的樂子。
“······我覺得陛下肯定在等時機發落他,就是不知道這個時機要落在何處了。”
謝衡開口問道:“阿廣,他真的當著陛下的面承諾要為段暢治喪?”
“千真萬確!”謝廣肯定道。
此言一出,謝家和崔家的大人們臉上都浮現了神秘的微笑,謝廣不明所以,低頭一看,對上表哥清澈的目光,一轉頭,是哼哼唧唧的謝裒。
他默默挪開視線,將疑惑的目光投向笑得神神秘秘的大人們。
崔夫人上前摸了摸謝廣的頭,道:“好啦,這些事情和我們阿廣無關,你好好向學便是。阿母的小童子郎,慢慢長大吧,等你再大一點兒,再去煩惱這些事。”
我已經是個成熟穩重的大人了,煩惱的事情可多了。你們要是知道我的腦袋里裝了什么,保管能嚇得把我捆進道廬佛寺里驅邪去。
謝廣默默在心中為自己打抱不平。
等目光掃過坐得老神在在的阿父,他突然靈光一閃,頤指氣使道:“阿父,來,給我扇個風。”
謝衡放下了手中杯盞,覺得小兒子最近是真的欠打了。
謝廣絲毫不慌,道:“陛下說,我這么機靈的孩子,背后一定有教導有方的父母,阿母有阿母的賞,阿父,你猜,你得了什么?”
并沒有得到任何賞賜的謝衡將袖袍折起,又在大舅哥的凝視中默默放下。
盧夫人忍著笑意,扯了扯丈夫的衣袖。
謝廣大搖大擺地走到阿父的席旁,拍拍謝衡的肩膀,道:“阿父,你正是當打之年,好好干,多和祭酒他老人家學習,陛下看好你,光明仕途就在前方!”
謝衡:······
升遷有望,明明是一樁好事,但從這小子的口中說出來,他怎么手癢癢呢?
“噗嗤——”謝裒已經笑了出來,見眾人目光聚到他身上,他輕咳一聲,道:“我想起大兄了,家里有這么多好消息,合該傳書過去,叫他也高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