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發了。
第二日清晨,崔夫人凝視著事發現場,一叢叢本來嬌美動人的薔薇無力地臥倒在草叢中,或紅或紫的花瓣灑落在細石沙鑠里,不復馥郁香氣。枝頭上的花完整的極少,或蜷縮或聳拉,哪里還看得出昨日明艷動人的光彩。更多的薔薇枝或曲或折,斷口處軟綿綿地垂掛著扁扁的枝條,風一吹,便顫顫巍巍地輕輕搖晃起來。
崔夫人的怒氣“騰”地一下拉滿了,手中的竹條捏得吱吱作響。
謝廣與謝裒垂著頭站在崔夫人身后,兩人俱大氣不敢出一下。
平常的阿母是溫柔莊重的,但這不是平時。
“誰干的?”崔夫人的話語平靜如深淵。
“我坐的花叢。”
“我頂的二兄?!?
兩兄弟慫但坦誠地同時回答,他們都知道,這時候坦誠比推卸責任下場要好。
“你們兩個倒是分工妥當,究竟是何緣故?”
見兩兄弟沒有相互推諉,崔夫人注視他們的目光稍稍柔和。
嘶,什么緣故。
謝裒覺得,為了自己的儀表風度,他必然不能把手賤捏年幼弟弟的羊角髻的事情說出來,欺負幼弟什么的,太丟人了!
同樣,謝廣也覺得,他好歹看了后世那么多記憶了,已經是個有閱歷的大人了,要比他才十五歲的二兄要穩重才是,被初中生激怒然后使出頭槌,先不論別的,就頭槌這個招式,也太不符合他的成熟形象了!而且感覺是在欺負弱小啊!
很好,一個十五歲,另一個五歲,都同時覺得自己是欺負弱小,但做的時候也沒有絲毫猶豫。
于是兩兄弟對視一眼,互相之間心領神會地對著崔夫人“噗通”跪下,一人扯著一邊裙裾開始嚎叫。
“阿母,打在兒身,痛在母心,孩兒不想阿母受痛?。 ?
“阿母,力是相互作用的啊,竹條何罪之有,怎么能讓它挨我皮肉的打呢!”
崔夫人臉更黑了,她捏緊了竹條,緩緩道:“三、二……”
一瞬間,兩兄弟老老實實跪回原位。
“阿母再給你們倆一次悔過的機會?!贝薹蛉艘а狼旋X道。
謝裒先開口道:“是我的過錯,我作為兄長,和幼弟玩耍時沒有注意花叢,既沒有克制玩樂時肆意的情緒,又沒有保持時時機變洞察的謹慎態度,這的確是我的過錯。”
謝裒表情誠懇的像是真的一樣。
謝廣面無表情接著念道:“我雖尚在總角,亦不能心安理得讓兄長背負不應當的指責。二兄年長,卻仍然愿意陪我玩樂,這是友愛弟弟。我年幼不知方寸,以至于讓兄長誤踐花叢,難道沒有過錯嗎?”
崔夫人聽了兄弟倆的話語,滿意點點頭,這才是符合身份的言辭,她還是教子有方的,沒丟崔家的份。
她目露贊賞地望向兩個兒子,輕咳一聲道:“昔日孔家的孔北海年不過四歲,便能懂得兄弟禮讓之道。今日我謝家有兩個爭罪的兒子,這樣的兄弟相親,又何嘗遜色于孔家的讓梨呢?”
最后,崔夫人彎下腰,親自扶起二子,道:“若你們兄弟倆有錯,那么阿母又何嘗無錯呢?阿母將喜愛的薔薇種植在庭中,卻未曾告誡你們要遠離此地,也不曾讓下仆支起籬笆遮攔防護,這難道不是阿母的失職嗎?”
過了,過了!
謝裒和謝廣都一抖,謝裒閉上眼睛,不忍直視這樣的阿母。
謝廣抽搐嘴角,表情比剛才要誠懇萬分:“阿母,咱們要不要請個道長看看?”
崔夫人用力地拍了拍二兒子的肩膀,又把手搭在小兒子的頭上,笑容不變,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皮癢了?”
謝裒和謝廣頓時噤若寒蟬,崔夫人皮笑肉不笑地對著兩個兒子道:“你們雖然做了錯事,但是能爭相認錯,這樣的孝悌之舉,傳!出!去!一定會是一段佳話??!”
崔夫人又對二兒子說道:“我記得今日你與荀家的兒郎有約?”
謝裒點點頭,他已經意識到母親的想法,于是詳細回答道:“是與尚書令之孫、濟北侯世子的第二子荀綽荀彥舒約在吳姬鲙坊,彥舒兄為人博學正直,和我關系很好。”
崔夫人頷首,道:“將阿廣帶上吧,你們兄弟相親,兄長外出赴友,怎么好將一同犯錯的幼弟一人棄于家中呢?”
謝裒與謝廣齊齊向母親行禮,乖巧答道:“唯。”
等坐在了自家的牛車上,謝廣問道:“阿母是想用這件事來為我們宣揚名聲嗎?”
謝裒點點頭,很是輕快的說道:“當然,這么有立意的一件事,多合適宣揚咱們兩個的名聲,而且又孝又悌,太適合傳播了?!?
謝廣思考一瞬,立刻答道:“圣朝以孝治天下?”
“噗嗤!”謝裒忍不住笑出了聲,手下意識就要揉揉弟弟的頭發,但一看到那兩個鼓鼓的羊角發髻,手便立刻落在了謝廣的肩頭。
“待會見到彥舒兄,為兄會不經意把今日之事透露幾分,你見機行事,大膽些,不然到時候沒人記得阿廣的名字,可別回去躲在床榻里夜啼??!”
謝裒一邊說,一邊露出很是缺德的笑容,仿佛幼弟躲在被窩里哭唧唧的場景已經展現在眼前了。
謝廣:拳頭、握緊了!
為兄弟倆駕車的車夫謝十五作為謝家的家生奴,是謝家專門培養的車夫之一,無論馬車還是牛車都駕駛得很好,性子也沉穩,很得謝家人的信任。
牛車慢悠悠地到了吳姬鲙坊,謝十五執住韁繩,徐徐而停。
車后一路跟隨的侍從熟練地放置專門的駐車石卡住車輪,再在車后門下放下踏石,又有婢子手持絲綏,一婢執一端系在牛車上,另一婢持另一端立于踏石邊。
系好絲綏的婢子輕叩牛車后廂小門,恭敬問道:“二郎君、三郎君,可執綏否?”
待聽得車內的“可”字,婢子輕輕打開車門,恭敬地立于踏石另一邊。
謝裒先傾身出來,一腳踩在踏石上,右手握住絲綏,優雅從容地停住。
然后轉身把探出身來的謝廣穩穩抱下了車。
謝廣也很配合地環住二兄的脖子,兄友弟恭,從細節做起。
吳姬鲙坊的樓上,倚窗而立的少年望見謝裒抱著幼童的模樣,不由微微詫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