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林間別業祥和安寧,謝廣在春鳥聲聲啼鳴中醒來。
“春花,幾時了?”謝廣迷朦著向簾帳外問道。
春花應聲回道:“已是辰時四刻了,郎君是現在起身,還是再睡一刻?”
“起身吧。”
謝廣伸了個懶腰,不等春花進來便下了床塌。
他很了解自己,若不趁著第一次清醒的時候起床,等下一回睜眼便是日上三竿了。
春花掀起外簾,笑道:“郎君今日好勤勉,難道郎君昨夜夢到劉郎君今日要過來?”
謝廣一愣,還有些睡意朦朧的頭腦立刻精神起來:“劉郎君?是劉師?劉師為何在此處?”
春花搖搖頭,道:“婢子一直守在郎君帳外,倒是知之不詳,不過夫人遣人囑咐過婢子,今日無論如何,也要讓郎君在辰時五刻時起身,想來是對郎君今日有所安排。”
春花一面說,一面卷好了簾帳。
她輕輕一拍手,內室的屏風外候著的婢子便走了進來。
一個婢子托著漆盤往博山爐邊去,將香爐的熏香中換成漆盤中清新醒腦的冰片,待香焚燃、撩起薄霧,她又將檻窗開一小扇透氣。
捧香婢退下,又有四個婢子接踵而至,兩個手托漆盤,兩個手捧銅盆。
領頭的漆盤里呈著一盞澡豆,接著一銅盆中放著舀水的銅匜,另一銅盆中裝著過半的溫水,最后的漆盤則放著溫熱柔軟的手巾。
謝廣伸出手懸于第一個銅盆上,春花拿起那盞澡豆,倒了少于在謝廣掌心,接著將杯盞放回,拿起銅匜舀起清水澆在謝廣手掌上,此為晨間洗漱第一道——凈手。
這樣一個澆水洗手的動作可追溯到先秦時代的沃輿禮,《周禮》中說,“凡祼(音慣)事,沃盥”。
祼事就是灌鬯,一種把香酒倒在地上來請求神靈降臨的祭祀。
這種祭祀在周祭中非常莊重,就在進獻祭品之前。它相當于是給神靈打電話,傳達“神啊,快點來吧,要開席了,現在來正好能趕上新鮮熱乎的祭品吃”的信號。
因為祼事要溝通神靈,所以必須要洗手,但如果直接把手放進水里洗,污穢仍然會隨著靜止的水附著到手上,這樣洗不干凈的手去給神打電話肯定不行,于是就發展出了“澆水洗手”這個動作。
眾所周知,周禮的規定很多,既然發展出了澆水洗手這一動作,周人自然也會為之制定相應的禮儀。于是從此之后,不但祭祀要這么洗手,諸侯王朝覲周王也要這樣,并且規定“少者奉盤,長者奉水,請沃盥,盥卒授巾”。
諸侯王在周天子那兒受了這一套擺布,回到自己的封國后自然也得讓底下的臣子這么干,并且嚴格要求臣下遵循以上步驟,哪一步錯了就是蔑視君上。
于是周人的禮儀經過踢貓效應后固化成各諸侯國通用規則,并一箭射在春秋時期的晉文公重耳身上。
重耳在外流亡時,為了奪回王位,請求秦穆公的幫助,于是秦穆公把女兒懷嬴嫁給了他。但就在懷嬴服侍重耳洗手的時候,重耳沒有遵循沃盥禮,在洗完手的之后把手一甩,將水珠濺得到處都是。
這個不文明的行為放在春秋時期就是嚴重失禮,懷嬴當即大怒,認為重耳是在蔑視她這個秦王女、是瞧不起他們秦國。
接下來差不多就是懷嬴怒罵重耳,你個丑流亡的來我們秦國要飯來了,還擺什么晉公子的架子?敢看不起我們秦國你就繼續流浪去吧!
重耳大驚失色,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于是一把年紀的重耳就因為洗完手不擦,而屈辱地肉袒請罪。
所以說,做人要講文明啊,不然容易滑跪。
謝廣拿起手巾擦干凈手上的水珠,得出今日的第一條真理。
凈手之后便是凈面,步驟相差無二。待四人退下,又有四名婢子接上,一人捧藥茶,一人捧鹽水,一人捧清水,一人捧唾壺。其中藥茶是丁香、豆蔻、茴香之類的香料熬制而成,漱之可去晨起口中異味。
謝廣一一含在口中鼓漱吐出,其中藥茶的味道差點讓他嘔出來,哪怕再過一遍鹽水和清水也難掩那股香料味,這感覺不是在漱口,而是在生嚼八角。
他心想,牙刷牙膏的誕生必須提上日程了。
等這些杯杯盞盞的都撤下,秋月捧著熏好的衣裳走進來,笑吟吟道:“今日給郎君熏衣的香料是雀頭香,可理氣解郁,以助郎君今日向學之心平平和和。”
謝廣面露無奈,道:“所以劉師真的來了?不是說給我幾日來挑琴木嗎?早知道我就不急著找了。”
春花、秋月俱是抿嘴一笑,春花拿了梳篦一邊給小郎君梳頭,一邊笑道:“劉郎君既然能追到此處,足見教學之心的堅固。郎君有這樣的老師,是一樁幸事啊!”
謝廣對著銅鏡幽幽長嘆,道:“可我的向學之心好像沒有那么堅固。”
“所以這薰衣的香料選的極其妙哉。”秋月忍笑給小郎君穿上衣裳,又系上同款香囊。
“所以劉師為什么在此處?”
用完朝食后,謝廣和劉琨面面相覷。
謝廣只覺得天都要塌了,才過一天,他的悠哉快活別業游就終結了嗎?雖然他現在已經不是從前厭學的他了,但誰放假的時候會想著補課啊!
劉琨輕咳一聲,道:“崔夫人使人來傳,說阿廣你已經找到合適的琴木了。”
謝廣誠摯道:“劉師可以多歇息幾日的,我一點兒也不著急的。”
劉琨低聲道:“可是為師也很想出門游玩。”
他被兄長看的太緊,只有靠著教徒弟來躲避管束了。
謝廣沒聽清他的低喃,疑道:“劉師你剛剛說什么?”
劉琨神色一凜,苦口婆心道:“我是說求學當一以貫之,不可貪玩!”
謝廣抬頭凝視劉琨,目光中的質疑幾乎凝成實質。
劉師你認真的?不可貪玩?那上次和我一塊兒耍棍的人是誰?
劉琨面不改色,繼續道:“崔夫人和我都說好了,你們約莫會住到上巳節之后,接下來的時候總不好日日讓你渡湖求學,我干脆就在別業中住下,只要沒有其他外出,每天都能教導你。如此一來,等我游學結束,阿廣你也能學到很多了。”
謝廣:······
見小徒弟的眼睛都黯淡了,劉琨安慰道:“你舅舅家不是要行宴嗎?很快你不就能開開心心玩一天了?”
謝廣深深地注視著劉琨,搖頭深沉道:“老師,你不懂我身上肩負了什么。”
劉琨不解其意,問道:“是不是衣裳系得太緊了,勒的喘不過氣,所以覺得肩上似有異物?”
謝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