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謝廣難以描述，他很想說點什么，但有些話又不適合對人說。

他想到了前世的現代謝廣，在翻看那些記憶的時候，謝廣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另一個自己的種種失意，他讀了很多書，吃了很多苦，到頭來發現只要肯讀書，就有讀不完的書，只要能吃苦，就有吃不完的苦。于是他一邊讀書一邊吃苦，最后成功成為一個無用書生，吃了很多苦、讀了很多書的無用書生。

他的無用之學在穿過千年光陰后終于發揮了作用，在除了自我精神安慰外有了別的用處。

謝廣凝視著車窗外的那些人、那些場景，他想，如果前世的謝廣能知道未來的際遇，或許能過得快活一些、灑脫一些。

但此時，在這些追捧的聲音里也出現了一些刺耳雜音。

“呵，不過是一五歲小兒的偶然之作，說不準就是曇花一現，這世上多的是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不錯，聽說這小兒出身陳郡謝氏，嘖，也不是什么顯赫士族。”

“我看不過又是一個強捧出來的神童，恐怕多說幾句就要露餡，哪比得上在座的各位？”

“不錯，也只有這些小門小戶才會刻意賣弄，不過時嘩眾取寵、故弄玄虛罷了！呵，可憐、可悲、可笑啊。”

謝廣大怒，先前的一點惆悵蕩然無存，只剩下對重拳出擊的渴望。

他雙目炯炯地梭尋著車簾外，那些在我背后說壞話的，你給我等著，等我把你找出來，你就完啦！點評孔融的話也往我身上摘！你知不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多不吉利嗎！狗日的，你不知道我最忌諱這個嗎！還有瞧不起我們謝家的，等著我們家發達了，第一個弄的就是你！

他記下那幾個酸雞的面容，決定以后只要有機會，此仇必報！必報！

氣呼呼的謝廣剛進家門就被截住，好不容易殺出重圍的老父親謝衡幽幽地凝視兒子，“你怎么就不能一夜之間再長大十歲呢？”

“因為出名要趁早。”謝廣下意識回答道。

謝衡一梗，指了指身旁的籮筐，道：“國子學如今有許多人想結交你，若不是因你年歲太小，恐怕被圍堵的就是你了。這些托為父轉交的簡牘，你打算如何處置？”

謝廣在籮筐里翻了翻，隨手拿起幾卷攤開來看，然后一言難盡地放了下來。想了想又仔細翻看一番，接著默默的把木片往籮筐里一扔。

怎么說呢，魏晉時期的詩歌并不是全然不好，哪怕放到后世也有許多佳作流傳，前有建安風骨，中有正始之音，只是到了如今的太康年間，詩作變得過于繁縟綺麗，既沒有建安時候的慷慨之氣，又丟缺了正始時期的深沉意蘊。

換句話說，現在的詩過于詩了，它們不是生于心、采于情、經于事，發于感，而是為了契合某種華美或者工巧而硬生生塑造出來的，像是一尊尊綺麗精巧的空心雕塑，風稍微大一點，就能吹得它們散落成一地殘渣。

“沒有合心意的？”謝衡打量著兒子的神色，便知道這一籮筐的木片可以挪進柴房了。

謝廣昂起頭自信道：“心中已有全篇，如何還看得下去旁人呢？”

謝衡心中微微一喜，但面上不顯，告誡道：“阿廣，如今不少人對你生出興趣，若你的全篇不足以維持那一句的水平，那就不如不作。”

“若不能一鳴驚人，又何必鳴叫惹人心煩？”謝廣注視著阿父的眼睛認真道。

“好！昔日莊王三年不飛、飛將沖天，三年不鳴、鳴將驚人，阿廣有這樣的意氣，你這老儒何必妄加削減？”

崔洪快步走來，目光湛湛，對著父子倆道：“崔家將舉辦一場宴會，向洛陽士族宣告博陵崔氏的復起，那一天，正適合我們的阿廣一鳴驚人。”

他本來是準備先在洛陽安安分分幾年，低調地擴大崔家的勢力。畢竟他當初的官職治書侍御史只有五品，與家世相當不匹配，還摸不準如今的皇帝究竟對崔家是何態度，做起事情來也沒有太多底氣。

但進宮一趟，司馬炎的態度讓崔洪放下了心，這是一個十分需要外物肯定的皇帝，他對比著以往的皇帝、以往的朝代，渴望在別人的口中聽到自己的統治不輸于其他的言論。但他的確又沒有多少祖輩的雄才大略，于是只好在別的方面找補，譬如一些不需要展現皇帝本人能力的東西。誰能讓皇帝得到這些東西，誰就擁有他的看重與寬容。

崔洪覺得，那些高門狂士都能得到這份看重與寬容，為什么自己的外甥不能有呢？

那日妻子更換了見面禮，在妹妹一家離去后與他說明了原委——她看好阿廣，他們的兒子阿廓并不聰慧，而崔家形勢復雜，為了兒子的將來考慮，她理智地做出最合適的選擇。

崔洪是知道自己的妻子盧夫人是個怎樣的女子，她看似穩重嚴肅，但心中賭性極強。

在崔洪于年少家族驟變之際求娶于范陽盧氏時，那些從前親親熱熱喚他表哥的盧家表妹們統統隱沒，只有他的妻子愿意在他身上下注，她孤注一擲，從范陽盧氏貴女變成一朝落寞的崔氏族長新婦，在十幾年的等待中，終于得到了她應有的勝利。

現在，盧夫人在外甥身上又下了一注，他這個做丈夫的，難道還沒有跟注的膽色嗎？于是他一出宮，便讓人駕車向謝家來。

崔洪俯下身注視著外甥的眼睛，伸出手道：“阿廣，三日之后，你能做到嗎？”

謝廣握住舅舅的手，回答鏗鏘有力：“我能！”

不必擔心，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是集古今之智慧、合歷代之騷情、一朝覺悟打破命運的未來大名士——謝廣！

小崔，有我這樣的外甥，何事不成？何功不克？

謝廣和舅舅握了握手，又拍了拍對方的手臂，頗具上輩子院校里那些老登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