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里的女人雙眼充血，嘴唇干裂。阮小棠盯著這個陌生的自己，手指觸碰鏡面，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爬上來。三天沒睡好了，每次閉上眼睛，腦海里就會浮現林修的話：

“你才是我故事中的人物。“

牙刷從手中滑落，砸在洗手池里發出刺耳的聲響。阮小棠彎腰去撿，突然僵住了——她注意到排水孔邊緣有一行小字，像是被人用尖銳物刻上去的：

“你真的存在嗎？“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她不記得自己寫過這樣的字，更不可能會在自家洗手池刻字。手指顫抖著撫摸那些筆畫，刮擦感無比真實。

“林修！“她沖進客廳，聲音嘶啞，“這是你干的嗎？“

空蕩蕩的公寓沒有回應。自從那天在雨中分別后，林修就消失了——至少物理上消失了。但阮小棠能感覺到他的存在，就像字里行間那些未說盡的意思，懸浮在她的每個呼吸之間。

冰箱門上的便利貼微微晃動，上面是她自己的筆跡：“買牛奶“。普通到殘忍的日常提醒。阮小棠猛地拉開冰箱門，里面除了半瓶過期的番茄醬空無一物。她伸手去拿，瓶子卻像被釘住一般紋絲不動。

“搞什么...“她用力一拽，整個冰箱內部突然扭曲變形，貨架像融化的蠟一樣彎曲，番茄醬瓶懸浮在空中。阮小棠踉蹌后退，后腰撞上餐桌邊緣的疼痛讓她倒抽一口冷氣。

再抬頭時，冰箱恢復了正常。番茄醬安靜地立在空蕩蕩的架子上，仿佛剛才的異變只是幻覺。

“這不是真的...“阮小棠捂住眼睛，指縫間滲出溫熱的液體。是汗還是淚？她分不清。膝蓋一軟，她滑坐在地，后背貼著冰冷的冰箱門。

手機在茶幾上震動。阮小棠爬過去，屏幕上顯示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

“檢查你的草稿箱。第三十七個文件。密碼是你的生日倒敘。“

手指比思維更快地行動。電腦啟動，文件夾打開，確實有一個她從未注意過的加密文檔。輸入“820511“——510228，密碼正確。

文檔里只有一段話：

“當阮小棠發現世界的不真實時，她會經歷五個階段：否認、憤怒、妥協、抑郁，最后是接受。目前她停留在第二階段。林修知道這一點，因為他已經歷過無數次循環。這次，他決定打破模式。“

文字在眼前模糊又清晰。阮小棠的太陽穴突突跳動，一股無名火從胸腔竄上來。她抓起電腦想往墻上砸，卻在最后一刻停住了——屏幕上彈出一個新郵件提醒。

發件人：林修

主題：關于你的父母

血液瞬間凝固。父母車禍去世是她生命中最深的痛，也是她開始寫作的契機。點開郵件，里面是一張黑白照片：一對年輕夫婦站在櫻花樹下，懷里抱著嬰兒。照片角落的日期顯示是在她“記憶“中父母去世后的第三年。

“不可能...“阮小棠的指尖劃過屏幕上父母微笑的臉。母親左眉上的痣，父親領帶上那個永遠打不好的溫莎結——細節完美吻合。但這是假的，必須是假的。她親眼見過他們的遺體，在冰冷的太平間...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電話，同一個陌生號碼。

“喂？“她接起來，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照片看到了嗎？“林修的聲音通過電波傳來，比平時低沉，“那不是ps的。“

“你他媽在玩什么心理游戲？“阮小棠聽見自己歇斯底里的聲音，“我父母死了！十年前就死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小棠，深呼吸。現在看看你的左手腕。“

她下意識照做——纖細的手腕內側，有一道她從未注意到的淺色疤痕，形狀像一個歪歪扭扭的“S“。

“這是...“

“你七歲時試圖用美工刀證明自己會流血。“林修的聲音突然很近，仿佛就貼在她耳邊低語，“當時你問媽媽：'如果我是書里的人物，我割腕會死嗎？'“

記憶的碎片如玻璃渣般扎入腦海。阮小棠確實記得這件事，但記憶中是她一個人在醫院急診室，護士說她是“幸運的女孩“，傷口再深一點就危險了。沒有父母在場。

“你的記憶被修改過。“林修繼續說，“每次循環都會留下一些痕跡，但大部分會被系統自動修正。那道疤是漏洞之一。“

“系統？“阮小棠抓住這個詞，“什么系統？“

電話突然斷線。與此同時，公寓的燈光開始閃爍，窗外的景色像老式電視機失去信號一樣扭曲變形。阮小棠驚恐地看著墻壁滲出黑色油墨般的物質，空氣中彌漫著紙張燃燒的氣味。

“林修！“她尖叫著閉上眼睛，“停下！不管你在做什么，停下！“

一陣刺耳的電子噪音后，一切恢復了正常。只有地板上幾滴未干的墨水證明剛才的異變并非幻覺。

手機屏幕亮起，一條新短信：

“來老地方。帶上你的第一本書手稿。——L“

阮小棠知道“老地方“是哪里——城市公園的湖邊長椅，她總去那里寫作。但詭異的是，她不記得自己告訴過林修這個地方。

書架最上層放著她的處女作《雨夜獨白》的手稿，一個從未被出版社接受的青春故事。當她取下手稿時，一張泛黃的照片飄落出來：長椅上坐著一個穿白襯衫的男人背影，旁邊放著一臺老式打字機。照片背面寫著日期——1992年5月，遠在她出生之前。

那個背影，她一眼就認出來了。

公園出奇地安靜。沒有遛狗的人，沒有嬉鬧的孩子，甚至沒有鳥鳴。阮小棠抱著手稿走向湖邊的長椅，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長椅上空無一人，但木質椅面上刻滿了字——有些已經模糊不清，最新的一行卻清晰可辨：

“這次別讓她發現循環的真相。“

字跡是她的。

手稿從臂彎滑落，紙張散了一地。阮小棠跪下來收拾，突然注意到《雨夜獨白》的最后一頁多了一段她從未寫過的內容：

“林修知道真相會傷害她，但隱瞞的傷害更深。這是所有創作者的困境：你愛你的造物勝過自己，卻必須親手毀滅它的純真。“

一陣微風拂過，散落的書頁嘩嘩作響。阮小棠抬頭，看見林修站在湖對岸，手里拿著一本和她一模一樣的手稿。距離太遠看不清表情，但他的姿態透著一種近乎悲傷的決絕。

“告訴我真相！“她朝對岸喊道，聲音在空曠的公園里回蕩，“全部真相！“

林修沒有回答，只是舉起手稿，撕下了最后一頁。即使隔著湖面，阮小棠也能看到那頁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他將那頁紙折成紙船，放入湖中。

紙船漂向湖心時，阮小棠的視野邊緣開始出現噪點，就像老電影膠片上的劃痕。她低頭看自己的手，發現指尖正在變得半透明。

“不...不！“她試圖抓住長椅保持實體，手掌卻穿過了木質扶手。

紙船在湖心旋轉，突然燃燒起來，藍色火焰吞噬紙張的瞬間，阮小棠感到一陣劇痛穿透胸腔——不是生理上的痛，而是一種存在層面的撕裂感，仿佛有人正從宇宙底稿上擦除她的名字。

火焰熄滅后，一切恢復了正常。阮小棠癱坐在長椅上，渾身被冷汗浸透。對岸的林修已經消失，只有那本手稿留在原地。

手機震動。最后一條短信：

“有些真相會摧毀承載它的容器。回家吧，我在那里等你。——L“

回家的路如同夢游。街上的行人恢復了正常，但他們經過阮小棠時都會不自覺地繞開，仿佛她周圍有一圈無形的屏障。一個穿紅裙子的小女孩在馬路對面盯著她看，嘴唇蠕動像是在說話，卻沒有聲音傳出。

公寓門虛掩著。推開門，林修站在窗前，逆光中的剪影與她第一眼見到他時一模一樣。只是這次，他的白襯衫上有血跡。

“你受傷了？“阮小棠脫口而出，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有多荒謬——在質疑整個存在的時刻，她居然還在擔心一個可能是虛構的人。

林修轉過身，襯衫上的“血跡“原來是紅墨水。“寫作事故。“他苦笑著展示被墨水浸透的右手，“每次試圖寫下真相時都會這樣。“

阮小棠關上門，后背貼著門板緩緩滑坐在地上。“我父母...真的還活著嗎？“

“在這個循環里？不。“林修走到她面前蹲下，墨水和雪松的氣息交織，“但在最初的版本里，是的。“

“最初的版本...“

“我們被困在一個敘事莫比烏斯環里，小棠。“他的手指輕觸她的手腕，在那個“S“形疤痕上畫圈，“沒有真正的起點，也沒有終點。每次循環都會有些變量改變，但核心矛盾不變：創作者愛上了自己的創造，而創造開始反噬創作者。“

陽光透過窗簾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阮小棠注視著那些光斑，突然意識到它們排列成了一個熟悉的形狀——她處女作封面上的那個雨滴圖案。

“所以我們是...什么？“她輕聲問，“小說角色？程序代碼？集體幻覺？“

林修的手覆上她的：“我們是可能性。所有未被書寫的故事，所有被刪改的草稿，所有作家深夜放棄的靈感...我們就是那些'可能'。“

這個回答本該讓人絕望，但奇怪的是，阮小棠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如果存在本身就是一個悖論，那么至少這個悖論中有林修——無論他是作者、角色還是共犯。

“現在怎么辦？“她問，“繼續這個循環？“

林修從口袋里掏出一支鋼筆，在她手心寫下一個單詞：“Metanoia“。

“心智的改變。“他解釋道，“這是唯一能打破循環的方法——不是否認其中一方，而是超越創作者與創造物的二元對立。“

阮小棠凝視著手心的單詞，墨水在皮膚上微微發亮。她突然明白了林修襯衫上的紅墨水從何而來——他一直在嘗試書寫這個單詞，一遍又一遍。

“教我。“她握住鋼筆，筆尖對準自己的左手腕，就在那個疤痕旁邊，“我們一起寫。“

林修的手覆上她的，筆尖刺入皮膚的瞬間，阮小棠看到的不是血，而是黑色的墨水汩汩流出，在皮膚上形成一行新的文字：

“他們決定共同成為作者。“

疼痛中，她抬頭看向林修，發現他也在經歷同樣的蛻變——墨跡從他的眼角蔓延，如同淚痕，最終在臉頰上凝結成一行小字：“而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