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強心中更覺悲涼,臉上浮現(xiàn)出幾分強撐的笑意,眼神卻滿是黯淡。
他苦笑出聲,低聲道出一樁令人進退維谷的困境。
原來在公堂之上,方縣令斥責他不該多管閑事,既然如此,那便要他負責到底,三月之內若不能妥善解決王四一事,便以擾亂鄉(xiāng)治之名論罪。
任強目光殷切地看著張平安,接著言道:“平安賢弟,此事你可得幫幫我啊。”
張平安聞言差點爆粗口罵他:你自己把事情辦砸了,竟然還好意思求我?guī)兔Γ矣植簧怠?
他假裝無奈道:“任兄啊,這事兒倒不如你親自去求王四,勸他回家與妻女和解,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才是正道。”
正當他話音落下,羅云麟?yún)s一言點破:“此事已在坊間傳開,關乎松山書院的風評與體面,若就此放任不管,書院聲譽恐難保全。”
這時,一直沉默在旁的任發(fā)忽然開口。
只聽他低聲言道:“既然王四是為納妾之事鬧騰,不如順水推舟,租一處院子,助他成事,等生米煮成熟飯,妻女再反對也無可奈何,事情或可就此了結。”
話音未落,羅云麟冷笑一聲,語氣一沉:“然后呢?王四將小妾帶回家,一家人日日爭吵,若真鬧出人命,你來負責?”
這一問直戳人心,任發(fā)頓時嚇得身子一抖,像是應激反應被觸發(fā),連連搖頭擺手:“不是,不是,我說錯話了。”
屋內一時靜默,羅云麟這才將目光移向張平安,臉上竟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
“平安啊,雖說此事是任強莽撞在前,但眼下已非他一人之事,咱們書院的臉面都系于其上,你素來聰慧機敏,還望多費一番心神。”
張平安聞言,面上雖仍帶笑,心中卻泛起幾分苦澀,這難道就是能者多勞嘛。
他只好拱手應道:“這是自然,只是此事繁雜,難以倉促定奪,還望容我回去細細思量。”
任強一聽他松口,立刻露出懇切之色,滿臉感激地說道:“平安賢弟,此事就拜托你了。”
張平安強作鎮(zhèn)定,勉強回以一笑,隨即告辭而去。
只是走出院門之后,他那笑意卻漸漸收斂,神色變得凝重。
此事若要真正解決,終歸得讓王四心甘情愿放棄納妾的念頭才行。
但是王四寧愿出來當乞丐,也不愿妥協(xié),可見讓其回心轉意難度有多大。
不過這人雖懶散庸俗,說他混賬倒也不過分,但真要論個十惡不赦,還真談不上。
畢竟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依律例,男子年過四旬無子者,確可依法納妾。
更別說在鄉(xiāng)間的傳統(tǒng)觀念中,女兒出嫁便為外姓,不能承繼宗祧,王四想再娶以求子嗣,也算情有可原。
只是這人一沒財,又是混日子的主,如今強行要納妾,倒把自己從有理作成了無理取鬧。
不過,既然方縣令給了三月期限,此事也不必操之過急。
張平安思來想去,穩(wěn)妥起見,還是得先摸清王四的底細,再做打算。
很快倒是先有一樁好消息傳來,那租出的四十畝旱地谷子,已有了收成。
谷子雖不比水稻金貴,但今年雨水得時,節(jié)氣順遂,七月間谷穗沉沉壓彎了秧頭,田畦里金黃一片,風過之處,宛如黃沙翻涌,起伏如浪。
這谷子畝產五石上下,四十畝田,總共約二百石。
按照先前約定,張平安分得一百石。
他當即留下三十石,存入冰窖,其余換成銀錢,打算周轉使用。
與此同時,那三萬個苗子的紅薯,也在七月間長勢喜人。
七月二十五這天,他帶人下地,選了一壟掘開,一時間紅薯滾落泥間,顆顆飽滿圓潤。
有人看了嘖嘖稱奇,說這是頭一回見著這樣奇特的作物。
三萬苗子雖不可能株株結實,但成活率達九成,每株平均七八兩重,這收成已然出乎預料。
張平安想起海瑞的叮囑,便叫人去請方鏡親自來地里走一趟。
方鏡見田間紅薯長成的樣子,心中也是驚奇,親手撿起一顆掂了掂,滿臉訝異:“早就聽人說你種了什么新奇的紅薯,難道便是這物?”
張平安笑著點頭,從竹簍中取出一只剛烤好的紅薯,雙手遞上:“縣尊不妨一嘗。”
方鏡接過,咬了一口,外酥內綿,香甜撲鼻,不禁眼前一亮,連連點頭,大喜道。
“好薯,好薯!平安啊,你這是給本縣送福來了。”
張平安在他眼中看到了想要進步的光芒,這便是方鏡與海瑞的根本不同。
海瑞所念者,是百姓冷暖,而方鏡心中盤算的,卻更多是自己政績功名。
如今親眼見到紅薯的收成,加之此物耐旱易活,產量高的特性,若能將種植方法整理獻呈上去,縱使不能直接高升,少說也能得朝廷賞識,為仕途添磚加瓦。
不過在興奮之余,方鏡仍不忘謹慎試探。
他瞇眼看了張平安一眼,問道:“平安啊,你這紅薯,究竟是從何得來的?”
張平安早有準備,自知實情不可說,便笑著回道:“縣尊您也知道,我原是個醫(yī)者,時常進山采藥,偶然見到這種野生植物,便順手采來培育,漸漸得了些成果,正巧您論功行賞,賜了我那片田地,我便想著試一試,沒曾想竟真結了這般好果。”
方鏡聽了,果然點頭不已,心中對發(fā)現(xiàn)者之名也起了幾分認同之意。
他立刻邀請張平安一同回縣衙,著手商議如何向上呈報此事,又命張平安寫下一整套種植與管理方法,務求詳盡周全。
就在這邊熱火朝天地準備著上報文書,那邊關于王四的消息也有了著落。
鄭鯤回來講明情形,說王四這些時日不再在街頭流浪,而是跑到了披云寺,做了個香火雜役。
只是這人性子難改,時不時還回家鬧一回,有時還會去尋那程仁的晦氣,攪得程仁兩口子不得安寧。
張平安聽得一樂:“這王四倒也是個人才,混不吝去燒香拜佛,甚是稀奇。”
他隨即吩咐鄭鯤帶一個手腳利索的水幫弟兄,準備好兩袋紅薯,說是要親自到披云寺走一遭。
披云寺位于南平縣南三里外,依山而建,傍林而棲。
山路盤旋曲折,林木蔥郁,蟬鳴不絕,幽靜中自有一番清涼禪意。
一路行來,張平安已是氣喘吁吁,抬頭望山時只覺腿腳發(fā)軟。
他低頭一瞧,卻見鄭鯤帶來的那名年輕人,肩上背著一整袋紅薯,氣息悠長,絲毫不見疲態(tài)。
他忍不住笑著問道:“這位兄弟好氣力啊,練過?”
那青年性子靦腆,被這么一問,頓時臉一紅,躲到鄭鯤身后,低頭不語。
鄭鯤哈哈一笑,替他答道:“先生,他叫高序東,平日不愛說話,倒是喜歡跟著我練拳,力氣也練出來了。”
張平安聞言一笑,將名字記在心里。
三人入寺之后,張平安將兩袋紅薯直接捐給了寺里,又添了一筆香火錢,說明緣由。
寺中小和尚見他出手大方,便親自領著他們往后院而去,說是王四如今就在后邊做些雜役。
繞過一片竹林,幾人終于見到正在灑掃庭院的王四。
此時王四身穿粗布衣裳,正彎腰掃地,見有人來,只抬頭看了一眼,隨即低頭繼續(xù)忙活,神情專注。
張平安之前曾與他有一面之緣,可王四顯然早已將那段遭遇拋之腦后,根本沒認出他來。
眾人遠遠望去,只見他掃完地,又自覺走到佛像前,恭敬地合掌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