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偉佯作不解道：“二姑姑，此話怎講？”

王嬸冷笑，故意提高聲音，往張家方向瞥了一眼：“這樁好事啊，可別忘了是誰先在王丫頭面前提了一嘴，若不是我這做二姑的撮合，哪有今日的好姻緣？”

李偉面色有些訕訕，只得干笑：“二姑姑放心，該有的禮數少不了?！?

王嬸這才眉開眼笑，拍了拍手里的籃子：“那成那成，回頭我得去街口跟人說說，咱們張相公真有出息，不過人啊，飛得再高，也得記得是誰先搭的梯子?！?

李偉眉頭微皺，實在看不慣這親戚的市儈模樣，左一言右一語，句句不離自己的功勞。

但有一點她說得沒錯，若非她的提醒，他們李家還真未必能攀上張平安這門好親。

他搖頭輕嘆，看著王嬸提著豆腐得意走遠，自己也轉身回了家。

張平安考中貢士的消息一傳開，胡同里頓時熱鬧起來。

鄰里街坊打著串門的幌子紛紛上門送禮，甚至還有人直接登門提親，可張平安一概不收，親事也拒絕，只說自己早已有了婚約。

這樣過了七八天，大家見他態度堅決，便都不再抱著巴結的心思。

三月十五這天，天色還沒亮，張平安就換上禮部發下的青色公服，整理好冠帶，跟著余有丁等同科貢士，在禮部官員的帶領下，于西角門外列隊等候。

兩邊的文武百官早已到齊，依著品級分列整齊，氣氛凝重，只有偶爾傳來幾聲壓低的私語。

“肅靜！”鴻臚寺官員低聲一喝，場中立刻鴉雀無聲。

沒多久鼓聲自遠處傳來，漸漸逼近。

張平安抬眼望去，只見西角門那邊，內侍開道，黃羅傘蓋緩緩移來，皇帝身穿黑色弁服，腰間系著玉帶，神情冷峻，在百官簇擁下步入殿前。

這是張平安第一次見到這位傳說中的嘉靖皇帝，只見皇帝身材微胖，尤其臉龐稍顯豐腴，卻偏偏一雙眼睛鋒利得像鷹眼一般，舉止之間透著不容侵犯的威勢。

張平安心里暗暗感嘆，若是尋常孩子見了，只怕要被嚇得大哭。

依照后世的研究，也許這種氣場與人的精神磁場有關，大人物常年居于高位，心神強大，甚至能影響旁人的情緒。

“叩！”隨著禮官高聲唱令，張平安忙收回心思，低下頭，跟所有貢士一起行五拜三叩的大禮。

禮畢鴻臚寺奏報謝恩，皇帝只是微微點了點頭，隨即在近侍攙扶下轉身離去，百官陸續退下，唯獨貢士們被留在奉天殿前等候。

東方漸漸泛白，天色微明，張平安站在丹墀西側，周遭的人都是肅靜無言，他也不敢隨意開口。

忽然從左側石階走下幾名執事官，抬著一張朱紅漆木案，上面覆著一層黃緞，緩緩送進殿中。

殿里隨即傳來輕微的腳步聲，翰林院官員將皇帝親擬的策題交到禮部官員手里，放在了桌案上，不多時張平安隨著貢士們依次步入殿中，正式開始殿試。

張平安目光落在策題上，只見開頭寫著：“朕惟自昔帝王，莫圣于堯舜，史稱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矣，然當其時，下民猶咨，澤水為災，有苗弗率，則猶有未盡治平者，豈二帝固弗之恤歟？”

他嘴角忍不住微微一撇，心道這皇帝果然喜歡自我吹捧，偏要把堯舜抬出來當標桿。

可問題是，堯舜所謂垂拱而治，那是賢臣良佐各司其職，天下自然太平。

而當今皇帝卻整日躲在宮里享受，讓嚴嵩這樣的奸臣把持朝政，哪能相提并論啊，這擺明是給自己偷懶找理由。

再往下看，題目卻是開始甩鍋，把災異邊患民生困苦，全都算在了官員失職上面。

然而官員為什么失職，皇帝會不清楚嚴嵩專權的弊病嘛，恐怕這位自比堯舜的皇帝比誰都清楚，只不過這話不能明說，寧可把責任推到群臣身上，也要保住自己的顏面。

題目最后寫道：“災咎可弭，困窮可復，以媲美虞周之治，其何道而可？爾諸士悉心陳列，勿憚勿隱，朕將采而行焉?！?

張平安看罷，不由暗暗搖頭，這勿憚勿隱只是場面話，真要寫得過于直白，怕是觸怒龍顏，這可是掉腦袋的事。

他又想起之前與余有丁的交談，覺得對方的話確實有理，這篇策問若真要寫得出彩，必須務實。

如今朝廷最頭疼的，無非是倭寇和蒙古的威脅，而打仗就得花錢，若要解困，他考慮建議適度放開部分海禁，只是這種話未必能入皇帝的耳。

況且題目開頭就說官員失職，那文章的切口也就必須從這里寫起，還要提到堯舜之治，至于其他的都要往后排排。

他沉默片刻，提筆在卷首寫道：“臣謹對，國家之治，必先擇賢用能，方能安定天下，應廣選賢才，委以天下之事，使其各盡所長，賢者在朝，則政事通達，百姓得安。若只憑一己之力而不任用群才，則難免有所疏漏。”

寫到這里，他放下筆，眉頭微皺，心里暗暗思量起來。

世人都愛聽好話，皇帝自然也不例外，所以接下來必須先奉承幾句，夸一夸當朝已有的舉措，再順勢引出下面官吏不仁，貪腐成風的弊端，然后逐步展開。

等到談及開放部分海禁時，重點也要放在治理倭患，而不是單純籌錢，否則一旦讓人看出只是為了銀兩，反而失了體面。

在嘉靖年間，海禁愈加嚴厲，打擊走私的手段也愈發苛刻，其目的無非是防止內外勾結，動搖皇權。

但結果卻是倭寇屢禁不絕，甚至官民矛盾日益尖銳，所以這篇文章必須強調如何治理倭寇，其次才是錢從哪里來。

等到午時，殿試終于結束，考生們陸續交卷，隨著禮部官員走出宮門，眾人也三三兩兩地散去了。

張平安回到住處，遠遠就見曹升、鄭鯤幾人都堵在門口，個個神色緊繃，像是等了許久。

張平安忍不住笑了：“何至于此啊，都杵在門口干嗎？”

曹升憋不住，第一個開口：“平安哥，你是不是見過皇帝了？”

張平安心頭一跳，忙不迭地左右掃了一眼，見四下無人注意，這才趕緊把曹升拉了進去，鄭鯤等人也跟著魚貫而入。

到了屋里，張平安盯著曹升看了半晌，才搖頭嘆道：“你也太沒分寸了，什么話都敢往外說，以后記住說話要看場合?！?

曹升撓了撓頭，訕訕笑道：“我也是好奇嘛?！?

鄭鯤等人卻也是眼神發亮，一個個滿臉激動，即使不讀書，可忠君愛國的話掛在嘴邊，自然對皇帝充滿無限遐想。

張平安見狀，也忍不住笑了笑，緩聲道：“皇帝陛下自然是氣度不凡的，眼神銳利得很，像能一下子看穿人心。”

他不敢說皇帝略胖這樣的話，擔心這小子出去亂講，就只有撿好聽的說了。

曹升咂咂嘴：“那豈不是跟傳說里一樣，龍顏威嚴，不可逼視？”

張平安附和道：“差不多吧?！?

鄭鯤若有所思，低聲道：“如果能親眼目睹盛顏，也算不虛此生了?！?

張平安心里暗笑，若是讓你知道皇帝的真實面貌，那就不知道你會作何感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