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東風木材廠外。

魏子義騎著自行車駛過略顯顛簸的石子路，一路朝著木材廠駛去。

自行車把手上掛著的皮包里，也安安靜靜地躺著一份疊好的《瑞城日報》。

瑞城地處滇西邊境，曾是抗戰時期駝峰航線的重要節點。

此時在縣城城郊靠近一座名叫羅峰山的山腳，建有一座滇西抗戰紀念館。

東風木材廠的鐵門正對著紀念館的青磚瓦墻。

他騎著車，視線朝紀念館的方向帶著敬畏和懷念看了好幾眼之后才將目光轉向道路另一邊的木材廠。

這一片在后世兩千年的時候，拆遷改造過。

紀念館的位置未變，但青磚瓦墻被拆除換成了刷白漆的磚墻，木材廠則被徹底拆除，不復存在。

魏子義一開始預想的廠址并不是這里，他其實更中意靠近城市中心的那間機械廠。

這里除了后世會被拆除外，還有另一個不便，木材廠緊鄰滇西抗戰紀念館，平日里常有各級領導前來參觀視察，在這辦廠難免要應付各種檢查，行事多有掣肘。

但曾哥留下的鑰匙改變了他的計劃。

那把黃銅鑰匙齒槽磨損嚴重，顯然是長期使用的倉庫主鑰匙。

更重要的是鑰匙柄上刻著“瑞城二輕局1981年配發“的字樣。

這意味著木材廠倉庫的管轄權仍在集體單位手中，而曾哥能拿到這把鑰匙，說明他在體制內的人脈比魏子義預想的更深。

“與其被曾哥拿捏，不如主動踩進他的地盤……”

魏子義瞇眼望著木材廠斑駁的鐵門，門柱上“安全生產“的標語已經褪成淡紅色。

這里雖然顯眼，卻有個意想不到的優勢，作為縣里“閑置資產再利用“的標桿項目，工商局絕不敢在這類廠址審批上故意刁難。

更何況紀念館周邊治安嚴格，曾哥的人反而不敢在這里鬧事。

至于他為什么這么抵觸踏足曾哥的圈子，除了他一看做的就不是正經營生，不想趟這趟渾水外。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上一世，魏子義從未聽說過曾哥這號人物。

這只能說明，在他深入瑞城玉商圈子前，曾哥便已退出了瑞城商圈。

原因他雖不清楚，卻不難從曾哥目前的行事作風推斷出，這個靠著控制集體資產鑰匙、勾結邊境勢力的地頭蛇，注定會在接下來嚴打走私的風暴中折戟。

最終要么吃了槍子兒，要么蹲了大佬，要么逃往緬邦再不敢露面。

明知那將是火坑，他自然不可能還要往里頭跳。

將自行車停進木材廠，魏子義拿起皮包，踩著木材廠小道上厚厚的木渣灰，一路信步朝著廠長辦公室走去。

工商局王干事的辦公室內。

瘦猴后背緊貼硬木椅背，上身繃直，人造革公文包在膝頭壓出兩道深痕。

他臉上掛著討好的笑，將兩條紅塔山輕輕推到辦公桌邊緣，將外匯標志正對著王干事。

“王叔，這是僑聯李主任讓我給您捎的土特產。“

他聲音比想象中穩，只不過垂在桌下的左手死死攥成拳頭，掐著自己的掌心。

王干事花鏡后的目光在煙盒上停留三秒，旋即笑道。

“僑聯現在改行當煙草公司了？“

他的手指在桌沿輕輕敲出響聲。

“咚咚咚——”的有節奏的敲擊聲里，他故意拖長音調道。

“小李什么時候學會抽紅塔山了？“

瘦猴臉上的笑容絲毫未變，后頸卻開始滲出盈盈冷汗。

“是李愛民主任特意囑咐的，說您當年在滇西知青點就愛這口。“

他故意把知青點三字稍稍咬得清楚一些，往事最能瓦解戒心。

這句話落下，王干事的臉上露出回憶之色來，似是因他這句話想起了些往事來。

瘦猴見狀臉上掛著笑，從包里掏出那份《僑聯備案書》，推向王干事時，他的手指在外匯兌換章上多停留了半秒。

隨著他的動作，王干事的目光，自然而然也落到了此處。

當下正值“整頓閑置集體資產”熱潮，外匯項目往往能優先獲得審批便利。

王干事的目光在此處也不由自主的多停留半秒后，再抬頭，臉上也露出笑來。

“小同志，你們這個跨境合作項目，倒是符合當前政策導向……“

見他露出笑來，瘦猴心神微松，坐姿卻越發端正，謙恭的看向王干事。

另一邊，魏子義放松的坐在木材廠，周云周廠長的辦公室內。

周云親自倒了一杯茶，放在兩人面前的桌子上，茶杯旁，一份租賃協議已經草擬完成，只待蓋章。

魏子義抬起茶杯，輕嗅茶香。

周廠長則在一旁贊道。

“小魏同志，年紀輕輕就能讓僑聯和港商都給你站臺，后生可畏啊。”

他目光掃過桌上，尚未收起的報紙，話鋒突然一轉。

“呵呵，曾老三半年前就找我要這個倉庫的鑰匙，我一直壓著沒答應。”

周廠長口中的曾老三便是曾哥的小名。

曾哥能將這個名義上是國營木材廠的鑰匙私下交給自己，他便吃定木材廠的手腳不會干凈。

方才，他本打算借這事試探周廠長的態度，看看有沒有法子能讓他答應自己今天就租下他們廠的閑置倉庫。

豈料，稍微試探兩句，他便發覺，這位周廠長苦曾哥久矣。

不過稍加引導，周廠長便不住和他吐槽，說自己是如何的清白無辜，現在被那個曾老三架在火上烤，他是晝夜不得安寧。

聽說魏子義也是被曾老三挾制，還手握《僑聯備案書》以及和港商合作的渠道。

他對待魏子義的態度便立刻變得熱情起來，他的打算其實不難猜，

無外，魏子義的背景能讓木材廠有幾率獲得“跨境合作試點”的合法外衣，從而有機會讓他擺脫被曾哥的走私牽連。

還能借魏子義的背景，慢慢逐步擺脫曾哥的控制。

正規的租賃合同，還能讓他重新確立集體資產管轄權。

魏子義放下茶杯，指尖輕點租賃協議，笑道。

“周廠長放心，咱們按正規流程走，今天就把手續辦妥。僑聯那邊還等著看咱們的試點成果呢。“

周廠長聞言，立刻起身拉開抽屜取出公章，紅光滿面地應道。

“好！我這就叫會計來蓋章，下午就能清出倉庫。“

窗外蟬鳴驟響，熾熱的陽光透過玻璃窗在協議上投下一道金線，像條無形的分界線，落在，協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