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好,萬里無云,是個難得的晴天。
縣衙,典史公房。
明亮的陽光從那高高的窗欞里投下,在地面上形成了一塊光斑,卻驅不散這屋子里半分的陰沉與壓抑。
陸青言端坐在書案后面,手中捧著一本關于河堤工程物料支出的賬目,看得極為專注。
他翻閱得很慢,很仔細。
時不時地,他會提起手中的朱筆,在那賬目之上圈點,勾畫,修改著一些在他看來尚不夠精確的數字。
公房之內,安靜得只能聽到他的呼吸聲。
但只有陸青言自己知道,他的心,早已沉到了谷底。
那支握著朱筆的手,看似穩健,實則早已被一層細密的冷汗所浸濕,指節因為過度地用力而微微發白。
距離李玄風給出的最后期限,只剩下最后半天。
而陳鐵山還沒有回來。
陸青言不敢去想,在那條通往郡城的漫漫長路之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他只能等。
他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濁氣,只覺得自己的太陽穴,正一陣陣地抽痛。
公房之外,整個縣衙都籠罩在一種詭異的寂靜之中。
那些平日里最是喜歡在各個公房之間,串門聊天,說三道四的老吏員們,今日一個個都像是被扼住了喉嚨的雞,將自己死死地關在屋里,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就連那些被陸青言的新政所激勵,每日里都打了雞血一般瘋狂“內卷”的年輕書吏們,今日也全都放緩了手中的活計,時不時地會用一種充滿了恐懼與不安的目光,望向典史公房的方向。
所有人都知道李玄風已經是筑基仙師了,而他跟陸青言的矛盾也已經在廣陵縣公開化。
所有人都不看好陸青言,而他們都在等待那個時刻。
午時。
陸青言緩緩地放下了手中的朱筆,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時間了。
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窒息感,將他整個人徹底地淹沒。
該怎么辦?
逃?
帶著父親逃離這座是非之地?
這個念頭,在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逝,隨即便被他自己給徹底地掐滅了。
他能逃到哪里去?
一個筑基期的仙師,神識可籠罩方圓近十里的范圍,御劍飛行,更是日行千里。
他就算有馬,又能跑多遠?
更何況,他就算能逃,他好不容易才在這廣陵縣建立起來的根基,他那由萬千民望所匯聚而成的官印,又該如何?
一旦離開這片土地,他便會立刻被打回原形。
從一個手握大勢,前途無量的典史,變回那個任人宰割,毫無反抗之力的凡人。
到那時,他只會死得更快。
所以,他不能逃。
可要如何抗?
就在陸青言的心,一點一點地沉入那片無盡的黑暗與絕望之中時。
“轟!!!!”
一聲如同晴天霹靂般的巨響,從縣衙的大門之外傳來。
緊接著,一陣充滿了驚恐的喧嘩聲從前院傳來。
“什么人?!”
陸青言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
來了嗎?
他想也不想,轉身便要去取掛在墻壁之上的那柄佩刀。
然而,還不等他的手指觸碰到那冰冷的刀柄,公房的木門便被人從外面硬生生地撞開了。
“砰!”
木屑紛飛。
一道渾身浴血,衣衫盡碎,如同從地獄里剛剛爬出來的身影,踉踉蹌蹌地闖了進來。
每走一步,都在那干凈的青石地面之上留下了一個觸目驚心的血腳印。
濃重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充斥著整個房間。
陸青言的動作僵在了原地。
他看著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看著那張早已被鮮血和泥土糊滿了,卻依舊難掩其眉宇間那股悍不畏死之氣的臉。
“鐵……鐵山叔?!”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陳鐵山沒有回答。
他只是抬起了頭,用那雙早已被血絲所布滿,卻依舊亮得駭人的虎目,死死地鎖定著那個站在書案之后,早已驚駭欲絕的少年。
他的身上,布滿了大大小小,深可見骨的傷口。
有刀傷,有劍傷,更有被弩箭所洞穿的猙獰血洞。
但最是駭人的,還是他胸前那道傷口。
一道猙獰的傷口,從他的左胸一直延伸到右大腿,皮肉翻卷,深可見骨,仿佛要將他整個人都從中間硬生生地劈成兩半。
溫熱的鮮血,正從那道傷口之中,不斷地滲透出來,將他那身早已看不出原色的衣服,染成了一片駭人的暗紅,又順著他的褲腿滴落在地。
他的呼吸微弱到了極點,那感覺不像是在呼吸。
更像是一個破損的風箱,每一次鼓動,都在消耗著他所剩不多的生命。
但他的臉色卻不是蒼白,而是一種詭異的潮紅,那皮膚之下,有無數條細小的血線在游走。
陳鐵山看著陸青言,眼神中只有一種完成了使命的釋然。
“任命……”
他張了張嘴,聲音嘶啞。
“……不日將到。”
“公子……”
他笑了,那笑容里帶著一絲解脫。
“……你已經是……縣令了。”
他說完,再也支撐不住。
“噗通。”
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倒在了陸青言的面前,昏死了過去。
“鐵山叔!”
陸青言發出一聲凄厲的嘶吼,他再也無法保持冷靜,一個箭步便已沖上前,扶住了陳鐵山那即將倒下的身軀。
入手是一片滾燙。
那溫度,燙得他的手掌,都在微微地顫抖。
他不敢有半分的猶豫,一股精純的青銅官氣,順著他的掌心,源源不斷地渡入到了陳鐵山的體內。
然而,官氣入體的瞬間,陸青言的臉色卻變得比死人還要難看。
他“看”到了。
陳鐵山的體內,早已是千瘡百孔,經脈寸寸斷裂。
五臟六腑,更是早已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給震得移了位,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痕。
他那本該是如同江河般奔騰不息的赤色氣血,此刻更是衰敗到了極點,如同即將干涸的溪流,微弱得幾乎要徹底地斷絕。
這是……
陸青言的腦海之中,瞬間便閃過了縣衙書庫里,那本早已被他爛熟于心的《軍陣秘術》之中的一段記載。
燃血秘術。
一種只有在軍中最是精銳的死士,才會修習的禁忌法門。
此術可以在短時間之內,燃燒自身所有的精血與生命潛能,換取遠超自身極限的力量與速度。
但代價同樣慘重。
施術者,輕則經脈盡斷,淪為廢人。
重則,當場暴斃,尸骨無存。
他竟然……
陸青言死死地咬著自己的嘴唇,那腥甜的鐵銹味,在口腔之中彌漫開來。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只能用自己那股雄渾的官氣,去一點一點地修復著陳鐵山那早已殘破不堪的身體。
然而,就在此時。
他那一直緊繃著的心神,猛地一顫。
他將一縷心神沉入到了自己腦海之中那枚【天命官印】之上。
他本以為,在得到自己升任縣令的消息之后,自己那早已停滯許久的修為瓶頸會隨之轟然破碎。
可他看到的,卻是……
毫無動靜。
那層如同天塹般橫亙在他面前的瓶頸,依舊堅如磐石,沒有半分的松動。
那一瞬間,陸青言全明白了。
官職,只是一個名。
一個寫在紙上,蓋著官印的名。
它需要昭告天下,需要得到萬民的承認,需要與這廣陵縣的煌煌大勢,徹底地融為一體,才能化為那足以讓他一步登天的實。
而現在……
這道任命,在沒有真正地送達廣陵,在沒有真正地張榜公示,得到所有人的承認之前。
不過是一句空話。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從他的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眼下,是真正的絕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