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筆灰的塵埃在光柱里緩緩沉降。老陳探照燈般的目光掃過許慎低垂的后頸,留下無形的灼痕,才終于移回寫滿方程式的黑板。短暫的騷動平息,課堂的河流重新流淌起粉筆“吱呀”的枯燥水聲。然而,許慎胸腔里,驚濤駭浪未曾止息。
他僵如石像,釘在椅子上。額心被粉筆擊中的地方只剩微麻,真正的痛感盤踞在滾燙的耳根與臉頰。他死死盯著攤開的化學課本,分子式扭曲跳躍,拒絕進入混亂的腦海。取而代之的,是歐陽靈兒湊近時的暖流,混合桂花與洗發水的芬芳;是她笑眼彎成月牙時瞳孔里細碎的光;是那句輕若羽毛卻重如千鈞的“第116首”——以及,夾在那頁里,那片洇開的、羞恥的紫色星云和滾燙的字句。
“不行!”那聲突兀的拒絕,在腦中倒帶般回響。他恨不得遁入地縫。她一定覺得我是個怪人!神經質的書呆子!他余光如謹慎的偷窺者,飛快掃向身側。
歐陽靈兒坐姿筆直,側臉在秋陽下鍍著柔和光暈。她專注地看著黑板,長睫投下安靜的扇形陰影,因憋笑而起的紅霞已褪,只余溫潤如玉。她平靜得仿佛剛才那場因她而起的小混亂從未發生。唯有微抿的唇角,似乎還藏著一絲未散盡的笑意漣漪。
這份平靜,卻讓許慎胸腔的鼓擂得更響。咚咚,咚咚……每一次心跳都沉重撞擊肋骨,混合著懊惱、羞窘和一絲不愿承認的甜蜜余震。聲音如此之大,他疑心前排也能聽見。他下意識收緊手臂,試圖用身體壓住那本深藍的詩集,仿佛能將失控的秘密徹底封印。
時間在粉筆摩擦與窗外隱約的桂花香里粘稠流動。許慎感覺自己像文火上的陶罐,煎熬正蒸干鎮定。就在這無聲的尷尬即將淹沒他時,一陣極其細微的、如蠶食桑葉的窸窣聲,從右側桌面傳來。
塑料紙被揉捏的輕響。
許慎全身神經瞬間繃緊。屏住呼吸,余光如雷達鎖定聲源。
他看見歐陽靈兒那只熟悉的手——指節纖細,指甲干凈圓潤,陽光下泛著健康粉色——正從筆袋旁拿起一顆方正的薄荷糖。透明糖紙在她指尖輕盈翻轉,折射星碎光點。動作流暢自然,帶著少女的韻律。輕輕一捻,糖紙順從剝開,微不可聞的“嘶啦”,露出晶瑩剔透、泛著清涼淡綠的糖塊。
許慎的心跳驟然停擺。
接著,那只手,毫無猶豫,越過了課桌間無形的界線。沒有言語,沒有眼神,沒有停頓。那顆帶著涼意的綠色星辰,被輕輕放在了他攤開的化學練習冊邊緣——那片被陽光曬得微燙的空白處。
糖落下的瞬間,輕若無聲。在許慎的世界里,卻是小行星撞擊心湖。
他甚至清晰看到,在她放下糖、指尖即將離開桌面的剎那,極其短暫地、如錯覺般,擦過了他因緊張而擱在桌沿的手背。
那一觸,微涼,柔軟,帶著剝開糖紙后沾染的、若有若無的薄荷清香。像一道微弱電流,瞬間穿透皮膚,沿神經末梢疾竄入大腦,轟然炸開在混沌的心房。那本就混亂的心跳,被這猝不及防的觸碰攪成了瘋狂的爵士鼓點。
許慎如被火燎,猛地抽回手,緊攥成拳藏到桌下。被觸碰的那一小塊皮膚,仿佛擁有了獨立生命,在黑暗中持續傳遞那轉瞬即逝的觸感——薄荷的涼?肌膚的柔?還是某種難以言喻的、源自她的安撫?陌生又清晰,指尖微微發麻。
目光無法控制地黏在那顆薄荷糖上。它靜靜躺在練習冊的空白處,像一顆來自異界的綠色星辰,散發清冽純凈的光芒。它是什么?歉意的橄欖枝?習慣性的友好?還是……一個他不敢深想的、帶著溫柔縱容的信號?
困惑如藤蔓纏繞,藤蔓深處,“雀躍”的嫩芽頑強破土。這微小的饋贈,像及時雨,澆熄了心頭因羞窘而燃的焦灼。尷尬未消,卻被稀釋轉化,沉淀成更深沉復雜的悸動。
他盯著那顆糖,進行無聲談判。過了仿佛一個世紀(實則十幾秒),他終于鼓起勇氣,帶著近乎虔誠的謹慎,再次伸手。指尖微顫,輕輕拈起那顆綠色星辰。糖體帶著秋日微涼,握入汗濕掌心時,卻奇異地感到一絲殘留的、屬于她的溫度,如暖玉余溫。
笨拙地剝開糖紙——遠不及她的靈巧——清涼銳利的薄荷氣息瞬間涌入鼻腔,帶著醍醐灌頂的刺激。他將糖放入口中。
“咔”一聲輕響,糖體在齒間碎裂。瞬間,洶涌的、帶著強烈刺激感的冰涼洪流席卷口腔,直沖天靈蓋。他不由自主瞇起眼,倒吸冷氣,差點嗆咳。涼意如此霸道,瞬間驅散耳根滾燙與心頭燥熱,帶來近乎疼痛的清醒。
然而,凜冽的沖擊并未持久。當最初的冰涼退潮,溫柔的、綿長的甘甜便從舌根深處悄然浮起,絲絲縷縷纏繞霸道的清涼,最終達成奇妙的、令人沉醉的平衡。清涼包裹甘甜,如同此刻心情——尷尬余燼被清冽撲滅,劇烈心跳在冰涼中找到規律,而那份因她的靠近、觸碰、饋贈而生的、難以言喻的甜意,在心底悄然彌漫、扎根。
他忍不住再次側頭,目光小心翼翼落在歐陽靈兒的側影。
她依然安靜地看著黑板,仿佛放下糖果的動作從未發生。陽光流淌在烏黑發絲,跳躍在低垂的睫毛尖。只有那微微上揚的唇角——不再是錯覺——勾勒著清晰可見的、小小的、帶著促狹又溫柔的弧度。像一枚小小新月,印在許慎心上。
許慎低頭,看著手中被揉捏變形的透明糖紙。它不再只是包裝紙。它承載了指尖那轉瞬即逝的觸碰,見證了心跳的狂亂與平復,包裹著此刻口中清涼與甘甜交織的滋味。他小心翼翼、近乎莊重地展平糖紙,然后,像收藏稀世珍寶,鄭重夾進那本厚重化學練習冊的扉頁。
窗外,九月的風送來更濃郁的桂花香。許慎含著那顆緩慢融化的薄荷糖,感受清涼與甜蜜在舌尖交織滲透。胸腔里那顆不安分的心,終于在這場薄荷帶來的小型“救贖”中,找到了新的、更深沉持久的節奏。那顆無意落在手背的指尖,那顆帶著微溫的薄荷糖,那張被珍藏的糖紙——它們不再是孤立事件,而是散落的音符,在名為“歐陽靈兒”的樂章里,譜寫出越來越清晰的序曲。序曲的基調,是清涼的悸動,也是無聲蔓延的、帶著薄荷香氣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