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城內一隅,有一山頭,屬‘龍脈’一支,十年前被城內瑤闕出手買下,改名岱輿。
此刻山上,幾株虬枝盤曲的古槐撐起濃蔭,掩映著亭下一方青石桌案,桌旁溪水潺潺,幾尾紅鯉悠游,茶霧裊裊,恍若世外。
桌前,相對而坐著二人。
一側是一個身著素白布袍,面冠如玉的少年。
于對過,則是端坐一個人高馬大的年輕身影。
其內襯一件如意紋金軟甲,外披銀邊云紋亮綢面披風,腰固白玉腰帶,腳上則踏著一雙龍紋盤靴。
“嘖,好一個白榆!沒想到你年紀輕輕,卻已精通假癡不癲之計……”年輕身影率先開口,他聲音溫潤平和,帶著上位者慣有的矜持與自信。
“瀛州之事,震動朝野,你借身后之人施展這般手段雷霆,倒是果決狠厲,令人側目,只不過……”
“…如今你驟然入局,若要攪動風云,想必也需幾分助力,方能在這龍潭虎穴中站穩腳跟吧?”他兩眼落在白榆的臉上,似乎想要看出些什么。
白榆指尖輕叩著桌面,神色無波無瀾。
此前他便猜測這大皇子南宮會有所動作,于是在得知其想會面的消息后,他于第一時間聯系了紫汐兒,通過她一方面知會了南宮,另一方面借來了這處地界用于面談。
“南宮殿下過譽了,不過是血債血償罷了,倒是殿下紆尊降貴相邀,想必……非為品茗敘舊罷?”
白榆瞥了眼桌上的兩個空杯以及一盞熱氣騰騰的茶壺,隨即上手給自己斟了一杯。
見此,南宮臉上的笑容雖紋絲未動,但也不由得拉了拉嘴角。
他身體微微前傾,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探詢:“如今這副棋局詭譎,看似三足鼎立,實則暗礁遍布!”
“譬如那三皇子背后的林淵,看似表面低調隱忍,實則暗藏爪牙,包藏禍心!其暗中勾連,所圖非?。 ?
“若任其坐大,恐成你我心腹之患,依我看……當及早剪除,方為上策!”
南宮三言兩語間已是帶上‘你我’二字,話里話外中將林淵定性為需優先清除的目標,那指尖摩挲著干燥的杯壁,動作看似隨意,節奏卻隱隱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催促。
白榆眼簾微抬,微思一霎,隨即聲音平淡:“心腹之患?依在下所見,那獠牙已露、且與在下有著血海深仇的五皇子南瀛才是真正的重患!”
“其隱藏之深、手段之毒,林淵之輩不可及!”
“…殿下不談此人,莫非……是對其有所顧忌?”白榆自是不能落其話軌,隨即一語道破,將矛頭精準地轉向南瀛。
一聞此言,南宮臉上的笑容終于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僵硬。
他迅速起身拾壺斟了杯滿茶,隨即掩面啜飲,而待放杯時,他面上笑容又重新堆起,顯得更加誠懇,推心置腹道:“你初立根基,身無立錐,正巧我治下有一青州,物阜民豐不說,你也曾呆過不少時日……”
“…若你不嫌,我可將此州贈與你,以此為安身立命之本,如何?”
南宮大手一揮,姿態慷慨,同時兩眼灼灼鎖向白榆。
白榆聞言,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
贈州安身?
呸!牽繩養狗!
這青州在其勢力腹地,‘贈與’二字無異于打造一座黃金囚籠,一旦他踏入,便是甘做籠中鳥,任其拿捏。
這般打響了的算盤,他在千里外也能聽的一清二楚。
“殿下厚意,在下無福消受!”白榆拒絕得斬釘截鐵,未留半分余地。
南宮臉上的笑容終于是掛不住了。
屢次被拒使得他那精心維持的雍容氣度如同被抽掉了脊梁,迅速垮塌。
一絲惱怒的紅暈爬上南宮的耳根,那眼角眉梢也開始不受控制地爬上陰鷙。
“哦?青州都瞧不上?那你莫不是……真看上了這朝歌城?!”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明顯的冷硬和譏誚。
“這朝歌是無主之地不假!但你若想在此立旗,可曾掂量過我那兩位皇弟,還有四方虎狼會作何想???”
說著,南宮的身體猛地向后靠去,脊背重重撞在椅背上,下巴揚起,露出毫不掩飾的輕蔑與嘲弄。
“屆時這風高浪急……”他故意拖長了尾音,語氣森然,帶著赤裸裸的威脅道:“我,可不能保證就此旁觀了!”
那‘旁觀’二字咬得極重,已是圖窮匕見。
白榆平靜地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淺啜一口,目光越過杯沿,落在對面那張因羞怒而微微扭曲、皇嚴蕩然無存的臉上,語氣依舊平淡無波:“立足何處,是在下的事?!?
“殿下的好意與擔憂,在下心領了,至于朝歌歸屬……”他放下茶杯,杯底與石桌碰撞,發出一聲清脆的輕響。
“就不勞殿下費心了?!?
“哼!好!好!好得很!”南宮一聞此言,忽然猛地拂袖站起,動作之大直接帶翻了面前的茶盞!
溫熱的茶水潑濺而出,染污了他華貴的云紋披風。
“白榆!莫要拿皇子不當皇!”
“你這番行徑遲早在這龍潭虎穴里翻船!”
他面沉如鐵,眼神陰鷙怨毒地釘在白榆那張毫無波瀾的臉上,最后一絲偽裝徹底撕碎,只剩下氣急敗壞的詛咒。
“屆時,就別怪我動筷子夾你一塊肉了!哼!”
話音還未落,南宮已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怒氣,幾乎是踉蹌地轉身,大步沖出了涼亭,連背影都透著一股狼狽的狂躁。
不時,此地便僅剩下白榆一人。
古槐樹下,茶香猶在。
白榆靜靜坐著,指尖感受著石桌傳來的涼意。
此前他答應會面,就是為了探探這南宮的虛實。
如今其離去時那失控的咆哮和狼狽的身影,如同清晰的注解,徹底推翻了他此前對這位大皇子的所有判斷。
老成穩重?謀定后動?
不過是個被權勢驕縱慣了、色厲內荏的草包罷了!
其所謂的沉穩,不過是精心的偽裝,稍遇挫折便會原形畢露,毫無真正上位者的城府與氣量。
比起巨嬰林淵,其也只是勝在面上的那層偽皮多貼了一刻而已。
切不可與此人真正結盟!非但無益,其反復無常與淺薄帶來的風險,恐怕更甚于明刀明槍的敵人!
思緒時許,這位大皇子南宮所帶來的威脅,此刻在白榆心中已降至零點。
畢竟一個連自身情緒都無法掌控、輕易暴露弱點的人,縱有滔天勢力,也難成氣候。
他真正的、迫在眉睫的對手,依舊,也只有那個陰險狡詐、心狠手辣,剛剛亮出獠牙的五皇子南瀛!
當然,欲與其爭鋒,他必須先立穩根基。
南宮許諾的青州?
斷然不可。
無主的朝歌?
看似無主,實則是借當今權力真空而披皮出來的假象,一旦有人想要染指立足,便會成為眾矢之的!
白榆的目光,緩緩掠過城內,穿過遺龍山脈,投向那朦朧的遠方。
他心中,已有更好的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