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火蛇仿佛要將城外點亮。
那跳動的光焰正前方,猩紅刺目的巨大“闖”字旗下。
李自成勒馬而立,宋獻策等一干心腹簇擁身側,身影在火光中拉長、扭曲
“陛下,”宋獻策矮小的身子向前湊了湊,聲音壓得極低,卻清晰入耳。
“魏藻德遣人遞信,阜成門已備妥,只待陛下進城?!?
“嗯。”李自成鼻腔里哼出一聲,面沉如水。
不久之前,在廣寧門,被那朱明太子派人追殺了一番,死了諸多親信。
若不是留了一手,在身邊還留了些許親兵。
說不定真的會一不小心就翻了船。
“宋軍師…”李自成緩緩側過頭,看向宋獻策矮小的身軀,“此番,你當真算無遺策了?”
那“當真”二字咬得極重,廣寧門那場差點要了他性命的“佯攻”,正是出自這位軍師之手。
宋獻策矮胖的身子肉眼可見地一顫,臉上堆砌的諂笑幾乎要掛不住。
他算盡人心,卻萬萬沒料到,那深宮里的雛鳳,竟能啄穿他的謀局。
“殿下寬心,”他喉頭滾動,擠出干澀的保證,“此番…萬無一失?!?
“哼!”李自成齒縫里迸出冷笑,“若魏藻德那老狗再敢欺朕…
宋矮子,你的腦袋,便是祭旗第一刀!”
李自成的聲音很冷,自西安黃袍加身,昔日的“闖王”便似換了心腸。
兄弟情義?早已碾碎在通往龍椅的石階之下,唯余君臣天塹。
宋獻策心頭凜然,面上卻努力維持著那絲僵硬的笑容。
他默默整了整衣冠。
帝王心術,自古涼薄,踏上了這登天路,便再無回頭草可食。
也罷,他宋獻策的名字,終究是刻進了汗青,無論功過。
“全軍——”李自成猛地拔高嗓音,蓋過了城下的喧囂,直刺城頭守軍耳膜,“進城!”
“大…大人!”老胡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牙齒咯咯作響,“咋…咋辦啊…”
城下,是黑壓壓望不到邊的闖軍洪流。
城上,千余守軍面無人色。
他們握槍的手在抖,身子也在哆嗦,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內襯的棉襖。
朱明栩咬著牙,手里死死攥著那串城門的鑰匙,腦海中不斷回蕩著朱才的話。
‘想想你的弟兄們,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你那小侄子’
‘明栩,你想想,太子清算,會放過你么…’
‘路,你叔公給你指了,走不走,全看你?!?
一幅幅畫面在朱明栩腦海中回蕩。
朱明栩妥協了。
他可以死,但城頭這些兄弟們不能死,河北朱家不能死。
城頭上,朱明栩發出一聲悠長而沉重的嘆息,仿佛抽干了全身氣力。
他不再看城下,也不再理會身后老胡帶著哭腔的呼喚。
只頹然轉身,一步步,踏下通往城門的幽深甬道。
腳步聲在寂靜中回蕩,沉悶得令人窒息。
眼間,他已立在城門洞的陰影里。
守城士卒驚疑不定地望著他們的主將。
敵軍壓境,主將不登城御敵,不遣使告急,卻獨自來到這生死之門前?
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住了每個人的心臟。
下一秒,朱明栩緩緩抬頭,看向一名士卒,開口說道:
“去廣寧門,尋李總督。告訴他…阜成門,丟了?!?
話音未落,城門口死一般的寂靜。
那被點中的士卒如遭雷擊,瞪大的眼中滿是驚駭與難以置信。
“大人…!”他嘴唇翕動。
“去!”朱明栩猛地一揮手,斬斷了他的話,聲音里透著一種瀕死般的疲憊,“照我說的辦!”
說罷,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緩緩地將頭頂那頂象征著他職責與身份的將盔摘下。
然后,將手里那串沾滿汗漬的鑰匙,遞向離他最近的一名士兵。
“開城門吧?!敝烀麒虻穆曇繇懫穑斩吹脹]有一絲波瀾。
“大人!”副將張成單膝跪地,雙目赤紅,死死瞪著朱明栩的背影。
朱明栩沒有回頭,目光掃過眼前一張張或茫然、或悲憤、或恐懼的臉,心中有種道不出的復雜之意。
“張成,”他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大勢傾頹…徒守無益,不如…給…給兄弟們…留條生路吧…”
說到最后,朱明栩的越來越輕,言語間已經充滿了懇求。
“去他娘的?。?!”張成一聲暴吼,單拳狠狠砸在冰冷的青石地磚上,碎石濺起,鮮血淋漓。
做完這一切,他猛地站起身,胸膛劇烈起伏,目光死死盯著朱明栩的背影。
城門前,所有人都被這一幕震驚了。
眾人屏住呼吸,誰也不敢在此時出聲,緊張等待著二人的結果。
可最終,張成卻也只是狠狠啐了一口唾沫,頭也不回地撞開人群,沖入了城內的黑暗中。
他心中明白,或許……朱明栩的做法是如今最好的選擇,城外闖軍數萬,守城不過千人。
縱然死守,破城也不過是瞬息之間。
若是能留下這些兄弟們的命…也是好的。
但他張成,不愿做這降將!
他轉身而去,向著西直門走去,縱然是死,張成也要死在城樓上。
可他們不知道的是,此刻的李國楨,早就已經帶人守在了宣武門里街。
不到一刻鐘,兩萬大軍即可馳援阜成門。
但兩軍交戰,勝負只是瞬息之間。
這一點信息差,足以打破這場戰局的平衡。
“開城門吧…”朱明栩閉上眼,耳中只剩下城外越來越近的馬蹄聲,踏得整個大地都在顫抖。
士兵們木然地抬起沉重的門栓。
吱呀——嘎——!
厚重的城門緩緩向兩側洞開。
積年的灰塵簌簌落下,撲了朱明栩滿頭滿臉。
他站在門洞的陰影下,閉著眼,如同一尊失去靈魂的石像。
不遠處,李自成望著緩緩打開的城門,嘴角勾起一絲冷酷而嫌惡的弧度。
大明?果然從里到外,爛透了!
馬蹄聲越來越近,朱明栩耳旁響起了一道粗重的聲音:
“你便是阜成門降將?”聲音中,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
朱明栩睜開眼,逆著火光,看向馬背上那高大魁梧的身影,輕輕點頭。
隨即,他彎腰,將摘下的將盔端端正正地放在腳邊,然后,單膝跪地。
這一跪,是為了他們河北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