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勝門。

城墻上，一大批闖軍已經(jīng)涌了上來，鞏永固正率兵拼命抵抗。

“退！往甬道方向退！”鞏永固耷拉著手臂，拼命嘶吼著，聲音壓過了城頭的喧囂。

半刻鐘前，原本已經(jīng)穩(wěn)固住的戰(zhàn)場局勢，突然被打破。

城下的闖軍在黑夜降臨之際，猶如發(fā)瘋般向城門涌來。

數(shù)道高聳的云梯借著夜色，被重新搭在德勝門的城墻上。

呼吸之間，城頭上已經(jīng)爬滿了闖軍的身影。

鞏永固的親兵隊長，一個使雙刀的精悍漢子，剛剛剁翻一個爬上來的闖軍什長，就被側面捅來的三桿長槍同時貫穿了胸腹。

那人狂吼一聲，雙刀脫手，竟用最后力氣抱住槍桿，將三個敵人一同拽下了城墻，墜落的身影瞬間被下面的亂刃淹沒。

血，滾燙的、粘稠的血，混著融化的雪水，在城磚上肆意流淌，每一步都打滑。

鞏永固親眼看到自己麾下一個年輕把總，被幾個闖軍按倒在地，亂刀加身，那年輕人只來得及發(fā)出一聲短促的慘叫，便再無聲息。

“大人！擋不住了！”一個劉康踉蹌著退到鞏永固身邊，用力砍翻身邊一名闖軍。

鞏永固何嘗不知城門已經(jīng)失守，再打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

他轉頭看向城樓另一側的高文采等人。

此刻，那些錦衣衛(wèi)身上墨色的飛魚服已經(jīng)被血液浸成了暗黑色。

“高文采！你快帶錦衣衛(wèi)的人先入甬道，我們京營斷后！”鞏永固嘶聲喊道。

在這種緊急關頭，鞏永固做出了正確的判斷。

在狹窄的甬道內，只有個人能力極強的錦衣衛(wèi)才能發(fā)揮最大的作用。

而他的京營，無疑成了斷后的犧牲品。

“好！”高文采沒有猶豫，自知其中緣由。“錦衣衛(wèi)各營退回甬道，死守！！”

話音落下，數(shù)道墨色身影不再與敵軍糾纏，迅速退到甬道之內。

隨著錦衣衛(wèi)的撤退，甬道之外，甬道外的壓力如山崩海嘯般驟然壓來！

“將軍！快走！”劉康嘶聲力竭，手中長劍奮力劈砍，試圖在狂潮中劈開一絲縫隙。

“一起退！”鞏永固后背緊貼著劉康，兩人互為依靠，在親兵接二連三倒下的慘呼中，艱難地向甬道口挪移。

那眼看著軍功在手的闖軍，一個個如同紅了眼般，拼命向著鞏永固沖去。

一輪又一輪，如潮水般，綿延不絕。

甬道口內，幾名錦衣衛(wèi)眼見鞏永固身陷重圍危急，返身殺出接應！

繡春刀化作道道寒芒，精準地收割著生命。

可下一秒，那死了人的位置，立刻就會被新的士兵補上來。

一名錦衣衛(wèi)稍不留神，便被側面刺來的長矛貫穿了身體！

他身體猛地一僵，沒有慘叫，只是痛苦地扭過頭，死死盯住那個握著矛桿、眼中猶帶驚惶與兇狠的年輕面孔

——那是個初次殺人的新卒。

瀕死的錦衣衛(wèi)眼中厲色一閃，繡春刀在空中劃出最后的弧光，精準地割開了新卒的喉嚨！

做完這一切，他眼神渙散，墨色的飛魚服與噴涌的鮮血融成一片，緩緩栽倒在血泊之中。

“他娘的！都給老子守死在甬道里！不許再出來！”

鞏永固目睹這為他而死的慘烈一幕，目眥欲裂，憤怒的咆哮再次撕裂了德勝門上空。

此刻，分批殿后的京營士卒已被屠戮殆盡。

甬道內，錦衣衛(wèi)殘存者也不過數(shù)百。

德勝門，丟了——

絕望的念頭在鞏永固心中升起。

身邊的劉康，甲胄碎裂，臉上豁開一道深可見骨的駭人傷口，鮮血混著汗水不斷淌下。

然而那雙血紅的眼中，卻燃燒著近乎瘋狂的滔天殺意。

又是一波亡命的沖鋒，如怒潮拍岸——

鞏永固渾身浴血，如同從血池里撈出來一般，拄著刀，背對著甬道，擋在越來越?jīng)坝康年J軍面前。

他的身影在火光和煙塵中顯得異常孤獨而高大。

城頭上的闖軍發(fā)出野獸般的嚎叫，挺著長矛、揮舞著大刀，如狼似虎地撲了過來。

“殺了那個將軍服的！！”

“兄弟們！沖啊！”

“拿下北京城！滅了大明！活捉崇禎！！”

一道道嘶吼聲在鞏永固耳邊環(huán)繞。

他的意識已經(jīng)有些模糊，眼神也漸漸迷離，這是失血過多的表現(xiàn)。

可他看懂了那人說的話，那人說的是——滅了大明！

鞏永固渾濁的眼珠猛地一縮。

一股難以言喻的怒火，猛地將他從迷離的意識拉回！

不是為自己，不是為了京營，甚至不是為了這即將陷落的北京城！是為那兩個字——大明！

“啊——！！！”

一聲不似人聲的咆哮從鞏永固喉間迸發(fā)，壓過了所有喧囂！

鞏永固沒有退向甬道，反而猛地發(fā)力，狠狠將劉康推向入口！自己卻借著這股反沖之力，踉蹌著向前踏出一步！

這一步，將他徹底暴露在洶涌而來的刀槍矛戟之前！

“劉康！走！”

“將軍——！”劉康想要撲過去，可卻被鞏永固這一推，推到了甬道入口前。

下一秒，數(shù)柄長矛朝他刺來，可卻被那早已守在入口的錦衣衛(wèi)長刀震開。

鞏永固不再看向那被他推入甬道的劉康，一雙血紅的眸子死死盯著面前的闖軍。

“來啊！！”鞏永固對著那些圍上來的闖軍狂吼，聲音嘶啞如破鑼，“滅我大明？先踏過鞏某的尸骨！！”

說著，他單臂揮出長刀，不再防御，也不看那刺來的刀槍。

手中的長刀拼了命的砍向敵人。

每一次揮動，都帶起一蓬血污。

可他的身上，也添了無數(shù)道猙獰的傷口。

甲葉破碎，血肉翻卷。

鞏永固此刻，如同一尊從地獄血池里爬出的修羅，立于城墻之上。

突然，一桿長矛刺穿了他的大腿，他身子一歪，單膝跪倒在粘稠的血泊里。

可他手中的長刀，依舊向上撩起，劃開了那人的咽喉！

滾燙的血噴了他一臉。

緊接著，又一柄大刀砍在他的肩胛，骨頭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

他悶哼一聲，右手幾乎握不住刀，卻用盡全身力氣，將刀尖狠狠捅進了那人的肚子！

視野開始旋轉，黑暗如同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來，吞噬著眼中火光和敵人的身影。

耳邊的喊殺聲變得遙遠而模糊，鞏永固感覺自己的頭越來越沉，漸漸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滅了大明…”那聲音似乎又在回響，卻已渺不可聞。

恍惚間，他看見那熟悉的藍衣身影緩步向自己走來，衣著華麗，面容精致。

“夫人…”鞏永固干裂的嘴唇翕動，發(fā)出沙啞如磨砂的微響，“對不起…我…沒守住…”

那美婦緩步到他面前，沒有說話，只是無聲的看著他，眼神中充滿了愛意。

一只冰涼而虛幻的手，輕輕撫上他染血的臉頰。

朱唇輕啟，聲音溫柔得如同夢中囈語：“洪圖…回家吧。”

洪圖，是鞏永固的字，那是樂安公主往日對他的稱呼。

鞏永固聞言，微微點頭，嘴角微微翹起，一行清淚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