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近北勒馬回望，最后瞥了一眼那狼煙蔽日的城樓。

猛地一夾馬腹，朝西南廣寧門方向絕塵而去。

馬蹄敲擊著空曠的青石板路，急促如鼓點。

德勝門在北，廣寧門在西南。

縱使街道空寂，縱馬狂奔，也需半個時辰。

以德勝門眼下的煉獄光景……恐難支撐到那時了。

行至廣濟寺外。

梵唄誦經之聲隱隱傳來，莊嚴而渺遠。

陳近北聽不懂經文，卻知這是僧眾在為危城祈福。

“愿大人……守住……”少年騎在馬背上，借著那渺渺佛音，在心中無聲禱祝。

……

德勝門，戰況焦灼。

城墻上已幾近失守，甕城之內，在鞏永固親率沖殺下，闖軍伏尸累累，殘部已被逼退至一角。

“老劉！”鞏永固抹了一把糊住視線的血汗，喘息著下令。

“帶兩司人馬，剿滅甕城殘寇！余者，隨我奪回城樓！”

“得令！”劉副將嘶聲應諾，轉身厲喝。

“一司！臨募司！封死甕城！其余人，跟大人上城！”

號令傳下，士兵迅速裂為兩股。

鞏永固掃過臨募司的士兵，眉頭緊鎖：“老劉，臨募司……能行？換……”

“大人寬心！”劉副將打斷，語氣帶著一絲輕蔑。

“此等殘寇，膽氣已喪，烏合之眾爾！有一司精銳壓陣，足矣！”

臨募司雖是百姓，可闖賊何嘗不是泥腿子？

更有一司精銳坐鎮，處理殘局并無大礙。

聽著劉副將的話，鞏永固點了點了，雖說心中還存有疑慮，但眼下奪回城樓才是關鍵。

若是城樓失守，大批的闖軍占據了高點，倒是德勝門還是難逃陷落的命運。

“眾人，隨我奪回城樓！”鞏永固帶頭再次沖入甬道。

只是此時，甬道已然被闖軍攻占。

狹窄的入口處，數十名闖軍悍卒持刀挺矛，死死堵住了通往城頭的唯一路徑。

昏暗中，兵刃的寒光與血污的臉孔森然可怖。

后續明軍被死死堵在入口之外，一時竟沖殺不進！

僵持之下，鞏永固突然一聲怒吼

“拿命給老子把甬道奪回來！”

身先士卒，徑直沖出甬道，瘋狂砍殺著入口的士兵！

“保護大人！”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幾名忠勇的親兵舍命撲上，用身體為他擋住刺來的長槍。

噗嗤一聲！利刃入肉。

數名親兵們口噴鮮血，卻死死抱住敵人，用最后的力氣將刀捅進對方身體，瘋狂向外推去。

鞏永固身邊的空間瞬間被擴大。

越來越多的明軍士兵從甬道內沖出，踩著同袍與敵人的尸骸，以命換命，一寸寸向上強攻！

“頂住！給老子頂住！奪城隊！給老子補過去！”

城樓上闖軍中，一個頭目模樣的漢子嘶吼著。

無數名闖軍向著甬道方向沖來，試圖穩住陣腳。

可回應他的，是明軍更加瘋狂的沖擊。

甬道入口，尸體堆積如山！

就在這時，甕城內，突然爆發出震天的喊殺聲！

劉副將心頭一緊，猛然回頭。

只見原本龜縮一角的闖軍殘部，竟如瀕死野獸般反撲！

他們化作幾支小隊，從各個方向，不顧一切地沖擊著“臨募司”那單薄的防線！

“所有人！不許亂！他們的精銳都上城了！北京城就在眼前！

金銀財寶！娘們！沖進去！都是咱們的！”一個粗豪的聲音在闖軍中炸響！

“沖入北京城！享富貴！”

“殺官兵！搶京城！殺啊！殺啊！！”

數道聲音響起，劉副將這才發現，在人群中幾名將領模樣的人突然冒了出來。

原來在剛才的戰斗中，這些闖軍將領都躲了起來。

難怪！他們會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迅速組織起反攻！

可臨募司的青壯，不過是些被強征的京城百姓，幾時見過這等悍不畏死、如狼似虎的反撲？

方才勉強維持的陣型，在真正的血腥撕咬面前，脆弱得如同朽木！

“不許退！長矛挺住！”一司的把總厲聲疾呼，帶人死命填補缺口。

刀光閃爍，血花飛濺。

一個臨募司的少年被長矛貫胸挑起，慘叫著跌落人群，瞬間被無數人踩死。

恐懼，如瘟疫般在臨募司中蔓延！

“頂不住了！跑啊！快跑！”不知是誰先崩潰，帶著哭腔嘶喊出聲。

數名青壯被嚇的魂飛魄散，丟下手中沉重的兵器，轉身便向內城方向亡命奔逃！

一人逃，十人潰！缺口，瞬間崩裂！

“媽的！！廢物！！”劉副將怒吼一聲，一刀劈翻沖在最前的闖賊。

“一司！往前頂！把缺口堵住！！”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處于陣列后方的精銳一司，此刻竟被瘋狂潰逃的臨募司潰兵沖得七零八落！

潰兵如同決堤的濁流，驚恐地尖叫著，不顧一切地向后奔涌，將試圖逆流而上的援兵撞得人仰馬翻，陣腳大亂！

劉康精心布置的陣型，瞬間被自己人的恐懼沖垮！

戰局，瞬息萬變！一念之差，便是萬丈深淵！

劉康犯了大錯！致命的輕敵！

在這最要命、最不能出錯的位置，他偏偏放上了最不可靠的“炮灰”！

他本想保存精銳，用這些青壯消耗敵人。

可他卻忘了，他們不是冰冷的木頭，是會恐懼、會崩潰、會逃跑的活人！

翁城內闖賊本就與守軍相差無幾。

加上臨募司的部分士兵的臨陣倒戈。

大勢已去！

劉康身處陣線最前端，此刻已深陷重圍！

身邊士兵接連倒下，闖軍緩緩圍了過來。

他且戰且退，后背猛地撞上高聳冰冷的門樓石壁，退無可退！

數名闖軍悍卒駕著長矛，一步步向他逼來，將他死死困在角落！

“殺死這個狗官！”為首者獰笑，眼中是嗜血的興奮。

“大人！我劉康！愧對大人！愧對大明！”

劉康眼中含淚，絕望與悔恨交織，化作最后一聲悲愴怒吼，橫刀于頸，便要自刎殉國！

“殺！”數桿長矛同時刺出，直取他的咽喉、心窩！

就在這時，砰砰砰——

幾道火藥炸響的聲音傳來。

劉副將面前幾人，被火銃彈丸的沖擊力擊退。

火銃？？

劉副將震驚的循著那聲音方向望去。

他記得，彈藥用盡，僅剩的幾把火銃也被大人帶走，這火銃，從何而來。

目光透過人群，硝煙彌漫，幾縷刺鼻的白煙正從幾個黑洞洞的槍口緩緩散去。

槍口之后，是一張方正的、棱角分明的臉。

那人臉上一道寸許長的舊疤斜貫左眉，雙目冷峻。

滿鬢的絡腮胡雜亂的生長著，端坐在一匹戰馬之上。

一身如墨般的飛魚服，在人群之中，顯得格外扎眼。

“高僉事？！”劉副將眼睛瞪得溜圓，不可思議的看向那人。

“我說伯安，幾日不見，怎地如此落魄？”

高文采打趣的朝著劉康喊了一聲。

話音未落，高文采身后，黑色如同墨汁滴入清水，瞬間暈染開來！

無數道黑色身影從各個方位，向著德勝門匯聚而來。

剎那間，整個德勝門大街被這黑色覆蓋，一眼望不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