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假期的第二天，陽光正好。

王晴提著一個布袋子來到李家后院時，大掃除的硝煙剛剛散去，空氣里還殘留著淡淡的檸檬洗潔精味道。

“我爸讓我拿些記事貼和彩筆過來，說是給書做分類標(biāo)記會更清楚。”王晴把袋子遞給李墨。

袋子里，除了五顏六色的記事貼，還有幾套嶄新的彩色中性筆。

吳莉和幾個女生立刻圍了上來，她們正愁怎么把那本厚厚的借閱登記本弄得更一目了然。

王晴沒有離開，她和吳莉她們一起，開始給不同類別的書籍貼上不同顏色的標(biāo)簽。文學(xué)是淺綠色，歷史是土黃色，連環(huán)畫是活潑的橙色。

李墨站在一旁，看著煥然一新的院子，看著這群因為一點小事就投入萬分熱情的孩子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感。

“要是能拍張照片就好了。”王晴整理完最后一本書，站起身來拍了拍手上的灰塵，看著眼前的景象，輕聲感嘆。“把現(xiàn)在的樣子記下來。”

照片。

是啊，照片。

前世，老街拆遷的時候，很多人都在翻箱倒柜地找舊照片，想留下一點念想，卻發(fā)現(xiàn)留存下來的影像少得可憐。

那些鮮活的面孔，那些熱鬧的場景，最后都只剩下了模糊的記憶。

一個想法，迅速在他腦海里成型。

“不只拍院子。”李墨看向王晴，眼底有光在閃動，“咱們拍一張老街的‘全家福’。”

“全家福？”王晴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李墨的意思，“你是說……把街坊鄰居都叫上？”

“對。”李墨點頭，“就在這個院子，以這個書架為背景。我們定一個時間，把所有人都聚起來，拍一張真真正正的全家服。以后，這就是咱們老街的集體記憶。”

這個提議，讓周圍的孩子們都興奮起來。

“這個好！這個好！我要站最前面！”張小胖嚷嚷著。

“可是……怎么拍啊？”吳莉提出了最現(xiàn)實的問題，“我們沒有照相機(jī)。去照相館請師傅來，要花不少錢吧？”

李墨也想到了這個問題。專業(yè)的攝影師請不起，但辦法總比困難多。

“相機(jī)的事，我來想辦法。”李墨說，“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怎么把所有人都通知到，并且讓他們愿意來。”

“這事兒包在我身上！”張小胖拍著胸脯，領(lǐng)下了任務(wù)。

接下來的幾天，張小胖和幾個男生就成了老街上最忙碌的“信鴿”。他們挨家挨戶地跑，把“拍全家福”的消息傳遍了每一個角落。

王晴則發(fā)揮了她的專長。她用一張淡黃色的卡紙，設(shè)計了一份簡單的海報。

上面用漂亮的字體寫著：“老街一家親，情暖全家福”，下面畫著一個簡筆畫的相機(jī)，旁邊標(biāo)注著時間和地點：本周日下午三點，李家后院文化角落。

海報貼在了雜貨鋪門口最顯眼的位置，很快就吸引了街坊們的注意。

反應(yīng)各不相同。

“拍照片？嘿，這個有意思！算我一個！”面館的王叔第一個響應(yīng)。

“要穿什么衣服啊？我得把我那件新做的襯衫找出來。”軋鋼廠的張建軍，摸著下巴開始盤算。

但也有猶豫的。

“哎喲，我這都一把年紀(jì)了，老太婆一個，上什么相啊。”住在街尾的劉奶奶擺著手。

“那天我廠里可能要加班，不一定有空啊。”也有年輕人面露難色。

李墨和王晴預(yù)料到了這些情況。他們沒有強(qiáng)求，只是微笑著解釋：“劉奶奶，您可是咱們街的‘老人’了，您要是不來，這全家福就不完整了。”

“大哥，您要是真加班，我們也沒辦法。不過我們會等您到三點半，萬一您能趕回來呢？”

李秀琴和周雅也成了最好的說客。女人們湊在一起，話題很快就從拍不拍照，變成了那天要梳什么發(fā)型，穿哪件衣服。氣氛，就這么一點點被烘托了起來。

至于最關(guān)鍵的相機(jī)，李墨把主意打到了一個人身上。

那個在“深夜書房”活動里，第一個坐下來安靜看書的穿風(fēng)衣的年輕人。

李墨記得，他叫林峰，在市文化館工作，學(xué)的是攝影。

周五晚上，李墨特意在青葉書店等到林峰出現(xiàn)。

“林哥。”李墨給他遞過去一杯熱茶。

“有事？”林峰推了推眼鏡，他話不多，但人很敏銳。

李墨便把“老街全家福”的想法和盤托出，并誠懇地提出了請求。

林峰聽完，沒有立刻答應(yīng)。他看著書店里溫馨的燈光，又透過玻璃窗，望向外面安靜的老街。

“有意思。”他沉默了片刻，開口道，“我有一臺海鷗DF-1相機(jī)，膠卷可能需要你們自己準(zhǔn)備。”

“沒問題！”李墨大喜過望，“膠卷和沖洗的費用，我們來出！”

事情，就這么成了。

周日下午，兩點半。

李家后院，已經(jīng)變了模樣。李衛(wèi)國不知從哪找來了幾條長板凳，一字排開，鋪上了干凈的紅布。李秀琴和周雅則忙著切西瓜，準(zhǔn)備茶水。

街坊們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

所有人都像是赴一場重要的約會，換上了自己最好的衣裳。

男人們的襯衫燙得筆挺，女人們的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連平時在泥里打滾的孩子們，今天都穿上了干凈的衣服，被家長按著洗干凈了臉。

大家聚在一起，有些拘謹(jǐn)，又有些興奮。

三點整，林峰背著他的相機(jī)包，準(zhǔn)時出現(xiàn)。

他一出現(xiàn)，現(xiàn)場立刻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他身上。

林峰沒有急著架相機(jī)。他先是繞著院子走了一圈，觀察著光線和背景。

“孩子們站最前面，蹲一排。”

“阿姨們坐板凳上，對，挨緊一點。”

“叔叔們站后面，個子高的往中間站。”

他有條不紊地指揮著，聲音不大，但帶著一種讓人信服的專業(yè)感。

幾十號人，在小小的院子里擠成一團(tuán)，調(diào)整著位置。

“哎，你別擠我！”

“往左邊點，擋著我了！”

小小的混亂中，原本的拘謹(jǐn)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親近的熱鬧。

李墨和王晴站在人群的最后排，看著眼前的景象。

李衛(wèi)國和王文林并肩站著，兩個平時話不多的男人，此刻臉上都帶著放松的笑意。

李秀琴和周雅則挨在一起，正小聲討論著誰的口紅顏色更好看。

林峰架好了三腳架，透過取景器，看著鏡頭里那一張張生動的，樸實的，帶著歲月痕跡的臉。

“好了，大家看我這里。”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

“別太嚴(yán)肅，自然一點。”林峰提醒道。

王叔突然扯著嗓子喊了一句：“今天我請客，晚上都去我店里吃面！”

人群里爆發(fā)出一陣善意的哄笑。

氣氛一下子松弛下來。

林峰抓住了這個瞬間。

“笑一笑！”

“一、二、三！”

咔嚓。

快門聲清脆地響起。

時間，在這一刻定格。

這張照片，定格了1998年春天，南江市一條普通老街的午后。

定格了松木書架，定格了紅布板凳，定格了那一張張或年輕或蒼老，或喜悅或羞澀的臉。

它成了一枚時間的琥珀，將這條街的人情與溫度，永久地封存了起來。

拍完照，人群沒有立刻散去。大家圍在一起，吃著西瓜，聊著天，久久不愿離開。

李墨和王晴走到林峰身邊。

“辛苦了，林哥。”

“小事。”林峰正在收拾相機(jī)，“照片洗出來，給我留一張。”

“一定。”

林峰看著院子里熱鬧的人群，又看了看李墨和王晴。

“你們兩個，在做一件很有意義的事。”他說。

李墨和王晴相視一笑。

能被人理解，尤其是被一個陌生人理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

夕陽西下，街坊們心滿意足地散去。

李墨和父母一起收拾著院子。

“今天可真熱鬧。”李秀琴一邊擦著板凳，一邊感嘆，“好多年沒見過街上這么齊人了。”

李衛(wèi)國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把那幾條長板凳搬回倉庫，臉上掛著一整天都沒褪去的笑意。

李墨看著那個空蕩蕩的，卻仿佛還回響著歡聲笑語的院子，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