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故事會的熱度，像門口那鍋關東煮的湯底，越熬越濃。

李墨卻從這片熱鬧中，悄悄抽身了。

他需要安靜。

南江市圖書館，成了他最后的避難所。

寒假期間，這里早已被備戰高考的學生們占領。

李墨找了個最偏僻的角落，那里靠近一排無人問津的社科類書架，光線昏暗，人跡罕至。

他攤開一本厚重的《市場營銷管理》，這本書比他的物理課本還讓他頭疼，但啃起來卻有種別樣的快感。

他需要構建自己的理論體系，不能總靠著那點來自未來的零碎記憶。

時間在筆尖的沙沙聲中流逝。

當李墨揉著發酸的眼睛，從書本里抬起頭時，整個人瞬間定住了。

就在他對面，隔著兩排書架的縫隙，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

王晴。

她穿著一件簡單的白色毛衣，牛仔褲，馬尾辮松松地垂在腦后。

她低著頭，神情專注，白皙的手指正輕輕地翻動著一本書頁泛黃的舊書。

他想悄悄地溜走。

這種不期而遇，總帶著點讓人手足無措的尷尬。

他輕手輕腳地合上書，準備收拾東西開溜。

然而，墨菲定律永遠不會缺席。

他的手肘，只是輕輕一碰。

身邊那摞他為了占座而堆起來的復習資料，就像失去了平衡的積木，轟然倒塌。

“嘩啦啦——”

《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帶著它的兄弟《十年真題》和《知識點大全》，在寂靜的閱覽室里發出了很大的聲音。

整個閱覽室的人，都齊刷刷地朝他投來了譴責的目光。

李墨恨不得當場找個地縫鉆進去。

而那道他最不想驚動的目光，也抬了起來。

王晴看著他，清澈的眼睛里先是閃過一絲驚訝。

跑是跑不掉了。

李墨頭皮發麻，只能硬著頭皮，走上前去。

他一邊手忙腳亂地撿著散落一地的試卷，一邊低聲道歉。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沒……沒事。”王晴的聲音很輕，像羽毛一樣。

兩人蹲在地上，手忙腳亂地收拾殘局。

在去撿同一本《數學精講》時，兩人的手，不可避免地，又一次碰在了一起。

溫熱，柔軟。

“那個……”他站起身，為了打破這要命的尷尬，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她桌上的書。

然后，他愣住了。

王晴看的書，封面是深藍色的，上面印著一行他再熟悉不過的字——《城市文化遺產保護與再生》。

旁邊，還放著一本攤開的，正是他剛剛在啃的《市場營銷管理》。

李墨的腦子有點轉不過來了。

“你也……看這個？”他指了指那本厚重的營銷學著作，語氣里帶著自己都沒察住的驚奇。

王晴的臉更紅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把那本書往自己這邊拉了拉，點了點頭。

“隨便看看。”

這回答，就跟學霸每次考完試說的“這次又沒考好”一樣，充滿了凡爾賽的味道。

“你不是想考建筑系嗎？”李墨忍不住問。

“嗯。”王晴應了一聲，卻沒有過多解釋，反而把問題拋了回來，“你呢？你一個理科生，看這種書干嘛？”

她的眼神里，帶著濃濃的好奇。

她太想知道，李墨那個腦袋里，到底裝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

“我？”李墨撓了撓頭，半開玩笑地說道，“這不是想著，以后萬一考不上大學，回家繼承雜貨鋪，總得學點先進的經營理念，不能輸給街口的美佳樂超市啊。”

這話說得不正經，但王晴卻聽得很認真。

她看著李墨，那雙會說話的眼睛里，沒有嘲笑，只有一種“我懂”的神情。

“那你呢？”李墨反問，他的目光落在那本關于城市文化保護的書上，“你為什么看這個？”

這一次，王晴沒有回避。

她沉默了幾秒，似乎在組織語言。

“我覺得……建筑，不只是鋼筋和水泥。”她輕聲說，聲音里帶著一種與她年齡不符的思索。

“它應該有記憶，有溫度。就像咱們那條老街，它承載了好幾代人的故事。如果有一天，它被推平，蓋成一模一樣的高樓，那那些故事，就真的消失了。”

她抬起頭，認真地看著李墨。

“我看了你做的那些事，綠豆糕，輔導班，還有那個故事會……我覺得，你不是在做生意。”

“你是在用你的方法，留住那些故事。”

他看著眼前的女孩，心里翻江倒海。

重生回來這么久，他一直像一個孤獨的潛行者，懷揣著一個巨大的秘密，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地實現自己的計劃。

他從未跟任何人，包括他的父母，真正袒露過自己的內心。

可現在，這個女孩，用最平靜的語氣，說出了他心底最深處的渴望。

那種被徹底理解的感覺，讓他渾身的血液都開始發燙。

“我只是……瞎胡鬧。”李墨的喉嚨有點干，他想故作輕松，嘴角卻怎么也翹不起來。

“不是瞎胡鬧。”王晴搖了搖頭，她拿起那本《城市文化遺產保護與再生》，翻到了某一頁，推到李墨面前。

上面是一張插圖，畫的是意大利某個小鎮，古老的石頭房子被改造成了咖啡館和手工作坊，游客和當地居民坐在一起，陽光懶洋洋地灑下來。

“你看，這叫‘活化’。”王晴的手指，點在那個詞上，“不是把歷史封存在博物館里，而是讓它重新融入到現代人的生活中，讓它繼續呼吸，繼續生長。”

她的眼睛亮得驚人。

“你做的，就是這個。”

李墨呆呆地看著她。

他忽然發現，他們兩個，就像是在黑暗中，各自摸索著前進的兩個人。

他手里拿著的是商業的火把，想照亮一條生存下去的路。

而她心里懷揣的，是文化的火種，想留住這條路原本的溫度。

他們走的路不同，但目的地，卻驚人的一致。

“那……你覺得，咱們那條老街，也能這樣嗎？”李墨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

這個問題，他只敢在心里問自己。

王晴笑了。

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成了月牙，嘴角漾開兩個淺淺的梨渦。

“我不知道。”她誠實地搖了搖頭，“但我覺得，如果有人能做到，那個人，一定是你。”

圖書館里很安靜。

他們沒有再說話，只是并肩坐著，一起看著那本攤開的書。

陽光從窗外移進來，在桌上投下兩道長長的影子，慢慢地，慢慢地，靠在了一起。

他們發現，彼此之間，可以分享的，遠不止是物理題和數學公式。

還有那些關于夢想，關于守護，關于一條老街的，共同的秘密。

直到圖書館閉館的廣播聲響起，兩人才如夢初醒。

王晴抱著書，站起身。

“我……先走了。”

“好。”

李墨看著她離開的背影，看著她那條在夕陽余暉中，輕輕晃動的馬尾辮。

他重生回來，目前最想做的事情，有三件。

讓父母過上好日子。

守護住那條老街。

還有，和她一起。

現在看來，這三件事，或許可以變成一件事來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