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東頭的老裁縫王瘸子死了。
消息晌午傳開。王瘸子癆病纏身多年,瘦得脫形,像風干的柴火棍,窩在終年彌漫漿糊霉味的低矮裁縫鋪里。他無兒無女,死了好幾天才被討債的布販子發現。按規矩,停靈三日。
奶奶和我被請去幫忙料理后事。踏進逼仄昏暗的裁縫鋪,一股濃重混合著死亡、陳年布料灰塵和劣質漿糊的味道嗆人。堂屋里,一口薄皮白木棺材停在兩條長凳上,蓋子虛掩,露出王瘸子枯槁蠟黃、顴骨高聳的臉。他的嘴巴微微張著,像離水的魚,露出稀疏發黑的牙齒,凝固成無聲吶喊的姿勢。
幾個同村漢子圍著棺材釘釘子。錘子敲打鐵釘的“梆梆”聲,在寂靜鋪子里刺耳空洞。他們臉色難看,動作僵硬急促。
“奶奶,您看,”一個幫忙的后生壓低聲音,帶著驚恐指了指棺材里王瘸子的臉,“王叔這嘴…張一整天了!我們試了好幾次想合上,可…可下巴頦兒硬得像鐵!根本掰不動!這…怎么回事?”
奶奶沒說話,走到棺材旁,渾濁眼睛銳利掃過王瘸子僵硬遺容。她目光沒多停留張開的嘴,而是審視枯瘦脖頸、深陷眼窩、交疊腹部的嶙峋雙手。最后,視線落在王瘸子身上那件新縫制、漿洗過分挺括、針腳卻歪扭的靛藍色壽衣上。
壽衣領口系得異常緊,勒著細脖子,幾乎陷進皮肉里。領口下方,本該平整的地方,卻有一塊不規則、微微凸起的鼓包。
“針線笸籮呢?”奶奶突然開口,聲音不高卻不容置疑。
旁邊婦人連忙從墻角破桌上捧來積滿灰塵、邊角磨損的舊藤笸籮。里面散亂放著棉線、縫衣針、頂針、生銹小剪子、油亮牛角畫粉。
奶奶枯瘦手指在笸籮翻揀,捻起一根最長最粗、針鼻兒大的縫被針。針尖在昏暗光線下閃幽冷寒光。她又挑了一小團深近黑色的粗棉線。然后,她做了個讓所有人倒吸涼氣的動作——將那根粗大縫被針,直接扎進王瘸子壽衣領口下方那塊微微鼓起的部位!
針尖刺入布料,發出輕微“噗”聲。奶奶手指異常靈巧翻飛!她不像在縫壽衣,更像在那鼓包上飛快打某種復雜緊密的線結!黑色粗棉線在她指間穿梭纏繞打結收緊,發出細微“嘶嘶”摩擦聲。
隨著她動作,扎在布料里的縫被針,竟像活物般在布料底下輕微卻清晰可見地顫動!仿佛針尖刺中的不是布料,而是底下某種看不見、正在掙扎的東西!
“呃…嗬…”
就在奶奶打結同時,棺材里,王瘸子那張一直僵硬張開的嘴,喉嚨深處猛發出一聲短促干澀、如同砂紙摩擦般的抽氣聲!聲音不大卻清晰刺耳,帶著非人痛苦窒息感!同時,那雙緊閉眼皮也劇烈抽搐幾下,仿佛要極力睜開!
“媽呀!”圍觀幾人嚇得魂飛魄散,齊齊后退,臉色煞白,兩個膽小的腿一軟差點坐倒。釘棺材的錘子“哐當”掉地。
奶奶恍若未聞。她全神貫注,枯槁臉肌肉緊繃,汗水順深刻皺紋蜿蜒。打結的手指更快更用力,黑色棉線緊緊纏繞勒緊!每收緊一個結,布料下那針的顫動就微弱一分,王瘸子喉嚨里可怕抽氣聲也更微弱一分。
終于,在奶奶打出最后一個死結,用牙齒狠狠咬斷線頭瞬間——
“嗤…”
一聲輕微如同泄氣的聲音,從王瘸子壽衣領口下傳出。布料下縫被針顫動徹底停止。王瘸子那張一直大張的嘴,像被無形手猛捏住下巴,竟以極其突兀方式,“咔噠”一聲硬生生合攏!上下牙齒緊咬,發出令人牙酸輕響。蠟黃僵硬臉上最后一絲扭曲掙扎凝固消失,只剩冰冷死寂。
他合上了嘴。以一種極其詭異、極不自然的方式合上了嘴。
奶奶長長吁出一口氣,仿佛耗盡力氣,身體微晃。她抹把額頭冷汗,這才直身,將那根還扎在壽衣鼓包上的縫被針輕輕拔出。針尖上,竟帶一絲極細微、難察覺的暗紅色粘稠痕跡。
“釘棺吧?!蹦棠搪曇羲粏∑v,“沒事了?!?
幾個漢子驚魂未定,面面相覷不敢上前。領頭的硬著頭皮撿起錘子,手抖得厲害,哆哆嗦嗦繼續釘釘子。“梆…梆…”敲擊聲再起,比之前更沉悶急促。
奶奶沒再看棺材,走到墻角破桌旁。她拿起桌上生銹小剪子,對著散亂堆積的顏色各異碎布頭,開始剪——剪線頭!
她枯瘦手指捻起一根從碎布邊緣垂落、不足寸長的線頭,剪刀“咔嚓”剪斷。動作干脆。剪完一根,又捻起另一根。她剪得異常專注仔細。剪刀開合聲,在只剩釘棺聲的寂靜鋪子里,清晰單調,帶著令人不安的節奏。
“咔嚓…咔嚓…咔嚓…”
每一聲“咔嚓”,都像剪斷看不見的東西。她將剪下來的、比指甲蓋還小的線頭,仔細歸攏到桌角。越積越多,像堆五顏六色毫無生氣的微小尸骸。
無人敢問。大家沉默釘好棺材,沉默布置簡陋靈堂,沉默燒紙錢??諝鈴浡銧T紙錢嗆人煙味,混合布料灰塵和死亡氣息,沉悶窒息。
一切料理停當。幫忙的人逃也似離開陰森鋪子,只剩我和奶奶留在煙霧彌漫的堂屋。
奶奶終于停下剪線頭。面前那堆彩色線頭已頗可觀。她默默抓起一把,走到墻角積滿灰塵線頭的破簸箕旁,倒了進去。
“奶奶,”我忍不住,聲音干澀問,“王瘸子…他剛才…那嘴…”
奶奶沒回頭,佝僂背影在昏暗燭光下模糊。她拿起桌上油亮牛角畫粉,在滿是碎布灰塵的桌面,慢慢一筆一劃寫——不是字,而是一個個歪扭繁復、彼此纏繞打結的線團圖案!仿佛要把所有糾結纏繞畫在這積滿塵垢桌面。
“人死了,心未必死透。”奶奶終于開口,聲音低沉沙啞,“活著時憋肚子里的話,咽不下吐不出,就成了硬疙瘩,卡喉嚨里,梗心頭上。死了,那口咽不下的氣,那點吐不出的怨,化成執念,頂著嘴巴,死活不肯閉眼。”
她畫完最后扭曲線團,將牛角畫粉丟回笸籮,“嗒”一聲輕響。
“王瘸子這人,”奶奶轉身,渾濁目光掃過薄皮棺材,又落回墻角滿線頭的破簸箕,帶著洞悉世情的悲憫,“一輩子窩囊膽小,三棍子打不出屁。受欺負不敢吭聲,吃虧只會往肚里咽。東家欠工錢不給,他不敢討;西家誣他偷布頭,他不敢辯;連隔壁小孩往鋪子門口撒尿,他都只敢偷偷擦掉。他肚子里,憋了多少年委屈?多少年窩囊氣?多少句到嘴邊又咽回去的話?”
奶奶走到簸箕旁,用腳輕踢那堆五顏六色線頭,它們毫無生氣滾動幾下。
“活著不敢說,死了,那口憋屈氣頂上來,就成了‘封口煞’。嘴巴張著,那是他這輩子所有沒喊出的冤枉、沒罵出的委屈、沒辯白的清白!他張著嘴,是想喊,是想說!可死人,哪還有聲音?”奶奶聲音帶著沉重譏誚,“那點不甘執念,化成怨氣,頂在喉嚨口,卡在壽衣領子里,頂得嘴巴閉不上,魂兒走不安生?!?
她指棺材,又指自己縫針打結處:“我那幾針,縫的不是嘴,是堵住那口頂喉嚨的怨氣窟窿!把他憋一輩子、爛肚里的那些話、委屈、窩囊,用最粗的線,打個死結,徹底縫死在里面!讓它再也頂不出來!”
屋子死寂。燭火不安跳動,墻上投下巨大搖曳影子。薄皮棺材靜躺陰影里,王瘸子緊閉的嘴在昏暗光線下更顯僵硬詭異。
“看見了吧?”奶奶目光掃過鋪子堆積如山的碎布、線頭、廢棄針線,最后落在那把生銹剪刀上,“人活一世,就像塊布。該剪的線頭得剪,該斷的線得斷。心里憋著的話,該說就得說。老憋著,憋到死,就成了卡喉嚨的刺,梗魂兒里的結?;钪f不出口,死了張著嘴,有啥用?連累縫壽衣的還得費針線!”
她走到門口,推開吱呀破木門。午后陽光刺眼涌進,暫時驅散屋內陰霾死氣。奶奶佝僂身影被陽光拉長,投射積滿灰塵地面。
“走吧,”她跨出門檻,頭也不回,“讓這滿肚子縫死的話,跟著他一塊兒爛棺材里。下輩子投胎,但愿他能找把利索剪子,該斷的…趁早斷干凈?!?
我跟奶奶走出裁縫鋪,身后破木門“吱呀”緩緩合攏,將王瘸子和他被針線縫住的滿腹心事,連同滿屋子漿糊霉味、香燭煙氣,關在那片永恒昏暗之中。陽光照身,驅不散心頭沉甸寒意。奶奶的話像冰冷針扎進耳朵。那“咔嚓”剪斷線頭聲,仿佛還在回響,提醒著某些比鬼魂更沉默沉重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