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影子比人先到家
- 我的奶奶是鬼師
- 老槐說
- 4570字
- 2025-07-17 16:29:18
日頭西沉,像個巨大的、腌得流油的咸蛋黃,軟塌塌地墜在墨綠色的山脊線上,把半邊天都染成了暖烘烘的橘紅。我和奶奶拖著兩條灌了鉛似的腿,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回村的黃土小路上。剛從十幾里地外的鄰村回來,幫一個被“鬼壓床”折騰得只剩半條命的漢子收驚安魂,奶奶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疲憊,連那桿不離身的老銅煙鍋都懶得摸出來。
山里的黃昏來得快,剛才還暖烘烘的光線,轉眼就變得稀薄而冷清。山風貼著地皮卷過,吹得路旁半人高的茅草嘩嘩作響,像無數雙看不見的手在暗中撥弄。光線一暗,腳下的路也變得模糊不清,影子被拖得老長,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扭曲變形。
剛拐過一個長滿了毛竹的山彎,前面就是村口那片熟悉的、光禿禿的打谷場了。幾座低矮的土坯房影影綽綽地蹲在暮色里,窗口透出昏黃的油燈光,帶著點人間煙火氣的暖意。眼看就要到家,緊繃了一天的神經不由自主地松懈下來。
就在這時,我眼角余光無意間掃過地面,整個人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猛地僵在了原地!
地上,奶奶佝僂的身影被西斜的殘陽拉得又細又長,清晰地投在黃土路上。這本該是再平常不過的景象。可怪就怪在,那個影子……它不對勁!
奶奶明明在我身后半步遠的地方,正低著頭,慢吞吞地挪著步子。可地上那個屬于她的、瘦長佝僂的影子,動作卻快得多!它不像是在被動地跟隨本體移動,反而像是……像是自己認得路,正急不可耐地要往家趕!
就在我驚疑不定地盯著那影子看的幾秒鐘里,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奶奶本體的腳步明明因為疲憊而有些拖沓遲緩,可地上那個影子,兩條細長的“腿”卻邁得飛快,步子又大又急!它和奶奶本體的動作,出現了明顯的、令人頭皮發麻的脫節!
影子已經向前跨出了一大步,奶奶佝僂的身體才慢半拍地跟上!影子抬起“手”似乎想扶一下“額頭”(影子形態模糊,但動作趨勢很明顯),而奶奶的手還垂在身側!這感覺,就像影子里藏著一個不耐煩的靈魂,它認得回家的路,它要回去!而奶奶這個累壞了的軀殼,成了它急于掙脫的累贅!
“奶…奶奶!”我的聲音干澀發緊,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手指僵硬地指向地面,“您…您的影子!它…它自己跑了!”
奶奶的腳步猛地頓住了。她沒有立刻低頭看影子,而是像一頭警覺的老狼,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瞬間爆射出銳利如刀鋒的精光,先掃視了一圈暮色四合、樹影幢幢的山彎和打谷場邊緣那些黑黢黢的柴垛、草堆,最后才緩緩地、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凝重,低頭看向自己腳下的影子。
就在奶奶低頭的同時,地上那個原本只是動作脫節的佝僂影子,異變陡生!
它像是徹底掙脫了某種無形的束縛,猛地向前一竄!這一竄,快得如同離弦之箭,瞬間就和奶奶佝僂的身體拉開了足有七八尺的距離!它不再是一個平面的、模糊的輪廓,那細長的影子在脫離本體的剎那,竟仿佛獲得了某種詭異的“厚度”,在昏暗的光線下投下更濃重的墨色,邊緣甚至帶上了絲絲縷縷如同煙氣般的細微飄動感!
它脫離了本體,卻沒有消散,反而像一道有生命的、急速流淌的墨跡,貼著冰冷的地面,朝著村口、朝著我家那座亮著昏黃燈火的老屋方向,頭也不回地疾掠而去!速度快得只在視網膜上留下一道扭曲的、拉長的殘影!
“不好!”奶奶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剛才的疲憊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臨大敵的肅殺!她甚至來不及解釋,枯瘦的手猛地探進她那件洗得發白的大襟褂子最里層的口袋,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
再掏出來時,她手里已經多了一團黑乎乎、亂糟糟的東西——那是一大把陳年的、糾纏在一起的墨斗線!線身早已失去了新墨斗線的油亮光澤,呈現出一種飽經煙熏火燎的灰黑色,上面還沾著星星點點的、凝固發黑的墨漬和木屑,散發著一股濃烈的、陳腐的墨汁和松煙混合的奇特氣味。
奶奶的手指異常靈活,像穿梭的梭子,在那團亂麻似的墨斗線中飛快地一捋一抽,瞬間就理出了線頭。她根本不去看那已經快要消失在打谷場邊緣黑暗中的詭異影子,而是猛地一跺腳,枯瘦的手指捏著墨斗線的線頭,對著影子消失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將線頭朝著地面一戳!
“嗡——!”
一聲極其沉悶、仿佛從地底深處傳來的、帶著金屬震顫余韻的奇異嗡鳴,隨著奶奶這狠狠一戳驟然響起!那聲音不大,卻極具穿透力,震得我腳下的地面似乎都微微麻了一下,耳朵里嗡嗡作響!
就在這聲嗡鳴響起的剎那,已經快要融入打谷場邊緣那片濃重黑暗的、屬于奶奶的那個詭異影子,如同被一根無形的、堅韌無比的巨釘猛地釘在了原地!它疾掠的動作戛然而止!影子本身劇烈地扭曲、波動起來,像一池被投入巨石的墨汁,瘋狂地翻滾、掙扎!它邊緣那些煙氣般的飄動感瞬間變得狂暴,仿佛在無聲地嘶吼、咆哮,試圖掙脫那看不見的束縛!
奶奶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她手腕一抖,那根看似脆弱、沾滿陳墨的木匠墨斗線,竟被她繃得筆直!線身因為巨大的拉力而發出細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嘎”聲!她枯瘦的手臂上青筋暴起,身體微微后傾,雙腳如同生根般死死釘在黃土路上,竟開始一步、一步、極其艱難地向后拉扯!那姿勢,活像一個老漁夫在湍急的河流中,與一條力大無窮的巨魚搏斗!
她在往回拉!要把那個已經跑出去老遠的、屬于她自己的、活過來的影子,硬生生地拖拽回來!
“嗬…嗬…”空氣中彌漫開一種無聲的、令人窒息的角力感。那被釘在原地的濃墨影子掙扎得愈發狂暴,它像一頭落入陷阱的困獸,瘋狂地扭動、膨脹、收縮,試圖擺脫那根束縛它的墨線。打谷場邊緣的黑暗仿佛也受到了擾動,變得更加粘稠、更加陰冷,隱隱有風打著旋兒吹過來,帶著刺骨的寒意。
奶奶緊抿著嘴唇,溝壑縱橫的臉上肌肉緊繃,汗水順著鬢角滑落。她每向后拖拽一步,都顯得異常吃力,腳下堅硬的黃土被她的鞋底犁出淺淺的溝痕。那根繃得筆直的墨斗線,在昏暗的光線下微微顫動著,上面凝固的陳墨似乎在某種力量的激發下,隱隱透出一絲極其暗淡的、如同深潭古玉般的幽光。
影子與本體之間的角力,透過這根墨線,在無聲地較量。我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陰寒氣息,正以那掙扎的影子為中心,不斷彌漫開來,連周圍的暮色都仿佛被染得更深了。
“給我…回來!”奶奶猛地發出一聲低沉卻蘊含了強大意志力的斷喝!隨著這聲斷喝,她枯瘦的身體爆發出最后一股力量,雙臂猛地向后一掄!
“咻——!”
那根繃緊的墨斗線發出一聲尖銳的破空輕嘯!被釘在七八尺外、瘋狂掙扎的濃墨影子,如同被無形的巨手猛地拽回,化作一道模糊的黑色流光,沿著墨線拉扯的軌跡,以比它逃離時更快的速度倒射而回!
影子回歸的瞬間,并沒有立刻平靜地貼合在奶奶腳下。它像一匹被強行套上籠頭的烈馬,在奶奶身體周圍的地面上劇烈地扭曲、翻騰、鼓脹!那濃得化不開的墨色時而拉長如同鬼魅,時而縮成一團漆黑的漩渦,邊緣的煙氣瘋狂涌動,仿佛有無數細小的、無形的觸手在狂亂揮舞!它甚至試圖再次脫離地面,向上掙扎,但每一次都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死死摁住,只能在地表瘋狂地折騰。
奶奶的身體也隨之微微晃動,臉色更加蒼白,顯然這影子的掙扎也作用在了她的本體上。她深吸一口氣,右手依舊死死拽著墨斗線,左手卻閃電般探出,食指和中指并攏如劍,指尖蘸滿了不知何時從懷里掏出的一小撮細膩的、顏色深沉的朱砂粉。
她眼神銳利如鷹,無視著腳下瘋狂扭動的影子,蘸著朱砂的劍指快如疾風,對著自己佝僂身體的影子投射在地面的幾個關鍵位置——頭頂、雙肩、心口、丹田——凌空疾點!每一次點下,都伴隨著一聲短促而有力的低喝:
“定魂!安魄!鎮形!歸位!敕!”
每一聲“敕”字出口,那蘸著朱砂的指尖凌空點下的地方,對應的影子部位就猛地一顫,隨即,一點殷紅如血、細如針尖的朱砂光點,便在那濃墨般的影子上驟然亮起!那紅光雖小,卻異常醒目,帶著一種灼熱而沉凝的力量!
隨著五個關鍵的朱砂光點依次亮起,如同五顆釘子釘入了沸騰的墨池,那瘋狂掙扎扭動的影子,仿佛被瞬間抽走了所有力氣。翻騰的墨色迅速平息下去,邊緣狂舞的煙氣也消散無蹤。它劇烈地抽搐了幾下,最后終于像一灘真正的、失去了活力的墨汁,緩緩地、溫順地癱軟在奶奶腳下的地面上,重新變回了一個安靜的、與奶奶佝僂身形嚴絲合縫貼合在一起的、再普通不過的影子。
奶奶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那氣息在微涼的暮色中凝成一道白霧。她松開緊攥墨斗線的手,那根沾滿陳墨的線軟軟地垂落下來。她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背心也被汗水浸濕了一片,緊貼著佝僂的脊梁,整個人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
“走…回家。”奶奶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疲憊,甚至有些虛弱。她沒再看地上那個安靜下來的影子,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搏斗從未發生過,只是腳步比之前更加虛浮蹣跚。
我趕緊上前攙扶住她冰涼的手臂,心有余悸地瞥了一眼她腳下那個溫順的、隨著她步伐同步移動的佝僂影子,又忍不住回頭望向打谷場邊緣那片吞噬過影子的、此刻顯得格外幽深的黑暗,總覺得那黑暗里,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未能完全散去的、不甘的陰冷。
回到家,奶奶連水都沒顧上喝一口,就徑直走到堂屋的土墻根下。那里靠墻立著一根約莫三尺長、手腕粗細、通體漆黑油亮的陰沉木棍子,是奶奶偶爾當拐杖用的。她拿起那根黑木棍,又找來一把小刀,對著棍子中段,開始一下一下,極其專注地刻劃起來。
木屑簌簌落下。她刻的不是符文,也不是花紋,而是一道道深深的、雜亂的刻痕,橫七豎八,毫無章法,像是小孩子發泄般的亂劃。每刻下一道,她的神情就凝重一分,仿佛在通過這破壞性的動作,宣泄著什么,或者…壓制著什么。
昏黃的油燈光下,奶奶佝僂著背,對著那根黑木棍沉默刻劃的身影,顯得格外孤寂。屋子里彌漫著新鮮木頭被割開的清苦氣味,還有奶奶身上尚未散盡的汗味,以及那墨斗線上殘留的陳墨與松煙混合的、古老而沉郁的氣息。
我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大氣不敢出,看著那些凌亂的刻痕在漆黑的木棍上越來越多,越來越深。
過了許久,奶奶才停下手,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她放下小刀,用粗糙的手掌撫摸著棍子上那些新鮮的、犬牙交錯的刻痕,指腹感受著那凹凸不平的觸感。油燈的光芒在她溝壑縱橫的臉上跳躍,映出深深的疲憊和一種洞悉世事的蒼涼。
“看見了吧?”她沒看我,聲音低沉沙啞,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著那根刻滿傷痕的黑木棍說話,“影子為啥會跑?為啥會急吼吼地要回家?”她頓了頓,手指用力地摁進一道深深的刻痕里,“活人心里頭有念想,影子也跟著急。可那念想要是成了魔,成了壓垮人的石頭,連影子都受不了,都想自個兒先跑回去躲清靜!影子跑得再快,沒個‘形’拖著,它又能跑到哪里去?到頭來,不過是被那些藏在暗角里、等著撿便宜的‘臟東西’給纏上、給占了窩!”
奶奶抬起頭,渾濁的目光穿過敞開的堂屋門,望向外面徹底沉入黑暗的院子,望向更遠處黑黢黢的山影輪廓。
“人啊,甭管走多遠,心再急,步子也得踩實了。魂兒跑得太快,把影子都甩丟了,那才真叫沒個著落。心頭的念想太重,把自個兒壓得喘不過氣,連影子都想逃…那才是最要命的‘鬼打墻’。”她收回目光,落在自己腳下那個安靜匍匐、再無異狀的影子上,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走夜路,怕的不是身后有沒有東西跟著…最怕的,是前頭那個家,已經成了自個兒都扛不起的擔子,連影子都…不敢回了。”
她不再說話,只是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將那根刻滿了凌亂傷痕的陰沉木棍,緊緊地、如同救命稻草般抱在了懷里。油燈的火苗輕輕跳動了一下,在土墻上投下她抱著黑木棍、與影子融為一體的、巨大而沉默的剪影。屋子里只剩下柴火在灶膛里偶爾發出的噼啪輕響,以及窗外越來越深沉的、無邊無際的山野夜色。那場影子叛逃的驚魂,仿佛被刻進了木頭的傷痕里,也沉甸甸地壓在了這個寂靜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