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2章 落洞女的歌聲

  • 我的奶奶是鬼師
  • 老槐說
  • 4131字
  • 2025-07-11 07:20:00

雷雨過后的山林,濕漉漉的,空氣里擰得出水來,彌漫著一股子濃重的泥土腥氣和新葉被揉碎的青澀味道。樹葉尖兒上掛著水珠,沉甸甸的,偶爾啪嗒一聲砸在鋪滿腐葉的地上,聲音在過分寂靜的林子里顯得格外驚心。我和奶奶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泥濘的山道上,去鄰村給一個發高燒驚厥的孩子送藥。奶奶挎著她那個磨得油亮的舊藤藥箱,我則提心吊膽地緊跟著,總覺得那些濕漉漉、黑黢黢的樹影后面,藏著些什么東西。

剛轉過一個陡峭的山嘴,眼前豁然是一處巨大的斷崖。崖壁陡直如削,爬滿了深綠色的藤蔓和滑膩的青苔,崖底黑黢黢的,望不到底,只聽見隱約的水流轟鳴聲從深處傳來,沉悶得如同大地的心跳。就在這斷崖一側,離地約莫兩丈高的地方,赫然裂開一道狹長的口子,像大山咧開的一道傷疤,那便是有名的“黑風洞”。洞口怪石嶙峋,終年繚繞著不散的濕冷霧氣,即使在盛夏的正午,也透著一股子浸骨的陰寒。村里人輕易不來這里,都說那洞里不干凈。

就在我們快要走過洞口下方時,一陣風打著旋兒從崖底卷上來,帶著刺骨的冰涼。風里,竟夾雜著細細的歌聲!

那歌聲飄飄渺渺,斷斷續續,像是從極其遙遠的地方傳來,又仿佛就在耳邊縈繞。是個女人的聲音,唱得凄清婉轉,調子古怪,既不是山歌,也不是花鼓戲,咿咿呀呀的,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哀怨纏綿,直往人骨頭縫里鉆。

“……郎在遠山喲…莫回頭…妹在洞中…梳妝久…青絲綰成同心扣…等郎掀蓋頭…”

歌詞含混不清,但那份等待的焦灼和刻骨的凄涼,卻穿透模糊的字句,清晰地傳遞出來。在這荒無人煙、陰森森的崖洞前,這歌聲聽得人頭皮發麻,后背的汗毛一根根豎了起來。

“奶…奶奶!”我一把抓住奶奶的衣角,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有…有人在唱歌!洞里!”

奶奶猛地停下了腳步。她沒有立刻看向洞口,而是側著頭,渾濁的老眼微微瞇起,像在仔細捕捉空氣中每一絲細微的波動。她臉上的皺紋在昏暗的天光下顯得更深了,溝壑縱橫,寫滿了凝重。那凄涼的歌聲還在繼續,在空曠的崖壁間回蕩,撞出更幽深的回音。

“梳妝久…等郎掀蓋頭…等得月兒瘦…等得心兒朽…”

“是‘落洞’的。”奶奶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悲憫和沉重,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投入我的心湖,“走不了了。這怨氣纏上了路,不化開,過不去。”

“落…落洞?”我聽說過這個詞,在老人們的閑談里,帶著神秘和禁忌的色彩。指的是那些被洞神(山魈鬼魅之類的精怪)看中、攝走了魂魄的年輕女子。她們往往變得癡癡傻傻,不久就會離奇死去,據說靈魂就永遠困在了幽深的山洞里,再也出不來。

奶奶不再說話,她放下藥箱,動作麻利地從里面掏出幾樣東西:一小包用油紙裹著的朱砂,一根纏著紅線的繡花針,還有一面巴掌大的、邊緣磨得光滑锃亮的舊銅鏡。她示意我跟著她,小心翼翼地撥開崖壁下濕漉漉的蕨草和藤蔓,手腳并用地向上攀爬。崖壁陡滑,落腳處盡是濕泥和青苔,好幾次我差點滑下去,心臟提到了嗓子眼,全靠奶奶枯瘦卻異常有力的手及時拽住。

終于,我們爬到了黑風洞口下方一塊勉強能容身的凸起巖石上。洞口就在頭頂上方,那如泣如訴的歌聲更加清晰了,帶著冰冷的濕氣,一陣陣從幽暗的洞內涌出,撲打在我們臉上。洞口彌漫著濃重的白霧,像一層流動的紗幔,遮擋著洞內的景象。那霧氣極其陰寒,僅僅靠近,就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牙齒咯咯作響。

奶奶蹲下身,將銅鏡平平地放在濕漉漉的巖石上,鏡面朝上。她手指捻起一點朱砂,口中念念有詞:“天地玄黃,日月昭彰,照影顯形,莫遁其藏…”念罷,指尖一彈,那點殷紅的朱砂穩穩地落在冰涼的銅鏡中央。

說也奇怪,那點朱砂落在鏡面上,并未散開,反而像一粒火星,瞬間引燃了什么。原本模糊的鏡面,竟像被無形的布擦拭過,驟然變得清晰無比!只是鏡中映照出的,并非我們眼前彌漫的白霧和嶙峋的洞壁,而是一片幽暗、潮濕的洞窟景象!仿佛這小小的銅鏡,穿透了空間的阻隔,直接窺視到了洞內的情形!

鏡子里,就在離洞口不遠的一塊光滑平坦、如同天然石床的巨大青石上,坐著一個女人!

她穿著一身漿洗得發白、式樣老舊卻異常整潔的斜襟布衣,下身是一條同樣褪色的靛藍裙子。最扎眼的是她頭上,竟嚴嚴實實地蓋著一塊同樣陳舊、卻依舊鮮紅刺目的蓋頭!那紅蓋頭遮住了她的臉,只露出一個尖尖的、蒼白的下巴。她身形單薄得像一片紙,坐在冰冷的青石上,背對著鏡子的方向(或者說,背對著洞口),微微佝僂著,肩膀隨著那凄涼的歌聲輕輕聳動。

“等郎掀蓋頭…等得月兒瘦…等得心兒朽…”歌聲正是從鏡中那蓋著紅蓋頭的女子身上傳來!透過鏡子,那聲音仿佛更近、更真切了,每一個哀怨的音符都敲打在我的心坎上。

“梅香…”奶奶看著鏡中的女子,低低地、嘆息般地叫出了一個名字,聲音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

“梅香?”我驚疑不定地看向奶奶。

“是梅香。”奶奶的目光緊緊鎖著鏡中那抹凄艷的紅,“十幾年前,山那邊寨子的姑娘。模樣好,性子也柔,跟山外頭來的一個知青好上了,私定了終身。那知青答應回城安頓好就來接她,八抬大轎,明媒正娶。”奶奶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歲月的塵埃,“梅香信了,癡癡地等。她娘給她說了幾門親,都被她尋死覓活地鬧黃了。她爹娘氣不過,罵她鬼迷心竅,把她關了起來。可沒過多久,她就瘋了,整日里就念叨著‘我的蓋頭還沒掀’,一個人瘋瘋癲癲地往山里跑。后來…人就沒了,最后有人看見她,就是在這黑風洞附近…”

鏡中的梅香似乎并未察覺我們的窺視。她依舊坐在那里,對著幽深黑暗的洞壁,一遍又一遍地唱著那支等待情郎的歌謠。歌聲在空曠的鏡中世界里回蕩,更顯得孤寂絕望。她枯瘦的手指神經質地絞著身上那件舊衣服的下擺,仿佛在極力壓抑著什么。那頂紅蓋頭,像一個沉重的詛咒,也像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夢,死死地罩在她的頭上。

“她…她等的人呢?”我心里堵得難受,忍不住問。

“走了。”奶奶的聲音冷得像洞口的寒氣,“回城了。聽說家里安排了工作,也安排了對象,早就結婚生子了。山高水遠,誰還記得這大山里一個瘋傻女子的癡話?”奶奶的語氣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深沉的悲涼,“梅香心里那點熱乎氣,那點盼頭,全系在了那個薄情人身上。人死了,魂兒卻執拗地不肯散,被這山洞里的陰寒怨氣一引,就‘落’在了這里。她只記得要等她的情郎來掀蓋頭,一年又一年,成了這山洞里一道解不開的怨結。”

奶奶的話音剛落,鏡中的景象陡然一變!一直背對著“我們”唱歌的梅香,歌聲猛地一滯!她像是感應到了什么,身體極其僵硬地、一寸寸地轉了過來!雖然隔著那層厚厚的紅蓋頭,但我仿佛能感覺到兩道冰冷怨毒的目光,穿透了紅布,死死地釘在了鏡面上——也就是釘在了我們身上!

“是…是郎來了嗎?”一個干澀、扭曲、充滿無盡渴望卻又帶著森森寒意的聲音,取代了凄婉的歌聲,直接從鏡子里鉆了出來,直刺我的耳膜!那聲音仿佛不是喉嚨發出的,而是山洞里的陰風摩擦石壁的尖嘯!

隨著這聲扭曲的詢問,鏡面猛地一陣劇烈晃動!原本清晰的景象瞬間模糊扭曲,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一股冰冷刺骨的陰風,帶著濃烈的土腥和腐朽氣息,猛地從洞口那層白霧屏障中沖了出來!那白霧劇烈翻涌,竟隱約凝聚成一只枯瘦、指甲尖利、帶著水汽的慘白女人手臂的形狀,五指箕張,帶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怨毒,直直地朝蹲在巖石上的我和奶奶抓來!速度快得只在空氣中留下一道慘白的殘影!

“啊——!”我魂飛魄散,尖叫堵在喉嚨里,整個人像被凍僵的青蛙,眼睜睜看著那只由霧氣凝成的鬼爪抓向我的面門!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奶奶動了!

她枯瘦的手快如閃電,早已捻在指間的、纏著紅線的繡花針帶著一點寒芒,毫不猶豫地朝著銅鏡中那模糊扭曲、正對著我們的蓋頭身影的眉心位置,狠狠刺了下去!沒有刺向洞口的鬼爪,而是刺向鏡中虛影!

“咄!癡魂怨魄,執念成鎖!紅線為引,歸途莫錯!敕!”

針尖刺入鏡面的剎那,沒有碎裂聲,只有一聲極其尖銳、仿佛能刺穿靈魂的凄厲慘嚎,猛地從鏡子深處爆發出來!那聲音飽含了被強行喚醒的絕望、被刺破執念的劇痛、以及某種更深沉的不甘!與此同時,鏡面中央那點殷紅的朱砂,驟然爆發出刺目的紅光!

紅光如同烈焰,瞬間席卷了整個鏡面!鏡中梅香那蓋著紅蓋頭的身影,在紅光中劇烈地扭曲、變形,像被投入火中的紙人!那只已經探出洞口、抓向我們慘白霧氣鬼爪,也在這凄厲的慘嚎和刺目的紅光中,如同烈日下的冰雪,瞬間潰散!化作無數縷冰冷的白氣,被崖底卷上來的山風一吹,頃刻間消散無蹤!

洞口翻涌的白霧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抽走,迅速變得稀薄、透明。鏡面上的紅光也倏然收斂,重新變得冰冷光滑,映照出巖石真實的紋理和我們兩張驚魂未定的臉。鏡子里,那凄清的石床空空如也,只有洞頂滲下的水珠滴落在青石上,發出單調而空洞的“嗒…嗒…”聲。梅香的身影,連同那頂刺目的紅蓋頭,徹底消失了。那糾纏了十幾年的凄涼歌聲,也戛然而止,仿佛從未響起過。死寂重新籠罩了黑風洞口,只剩下崖底沉悶的水聲和風吹過藤葉的沙沙聲。

奶奶緩緩拔出了那根繡花針。針尖上,纏繞的紅線似乎黯淡了一些。她默默地將針和銅鏡收好,又抓起那包朱砂,用手指蘸了些許,走到洞口下方,在濕漉漉的崖壁上飛快地畫了一個奇特的、像火焰又像鎖鏈的符號。

“走吧。”奶奶的聲音帶著一種深重的疲憊,仿佛剛才那一下耗盡了她的力氣。她背上藥箱,拉起還癱軟在巖石上、手腳冰涼的我。

我幾乎是半爬半滾地跟著奶奶下到山道上。走出很遠,我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黑風洞口依舊幽深,白霧似乎又慢慢聚攏了一些,像一層沉默的帷幔。山風穿過崖壁的縫隙,嗚嗚咽咽,仿佛誰在低聲啜泣,又仿佛只是風聲。那凄婉的歌聲,卻再也聽不見了。

“奶奶,”我聲音發澀地問,“梅香…她走了嗎?”

奶奶沒有回頭,佝僂的背影在崎嶇的山道上顯得有些蹣跚。過了好一會兒,她才低低地、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

“歌聲停了,怨結化了,路…總該通了。”她頓了頓,聲音更加低沉,帶著一種穿透歲月的滄桑,“世上的路啊,有的能回頭,有的…是絕路。人心走岔了,比鬼打墻還難繞出來。最厲的鬼,不是山洞里唱曲兒的,是活人心里頭…那點涼透了的指望和捂不熱的腸子。”

山風嗚咽著掠過林梢,卷起幾片濕透的落葉,打著旋兒,墜入崖底深不可測的黑暗中。奶奶的話像冰冷的雨滴,砸在我心頭。我緊緊跟著她深一腳淺一腳的腳印,不敢再回頭看一眼那幽深的黑風洞。那頂等待了十幾年、最終也沒人能掀開的紅蓋頭,和梅香絕望凄涼的歌聲,卻像烙印一樣,深深地刻在了這個濕漉漉的午后,連同崖底那永不疲倦的、空洞的水流轟鳴聲。

主站蜘蛛池模板: 濉溪县| 墨竹工卡县| 武邑县| 屏南县| 本溪市| 图木舒克市| 肃北| 京山县| 奉贤区| 绥江县| 奉贤区| 新源县| 清丰县| 景宁| 长汀县| 惠水县| 文成县| 和田县| 海淀区| 阜南县| 广安市| 永仁县| 文登市| 崇州市| 揭西县| 宜君县| 盐津县| 若羌县| 岫岩| 娄烦县| 黔江区| 赤壁市| 灌南县| 皮山县| 信宜市| 额尔古纳市| 湖州市| 赫章县| 栾城县| 柯坪县| 井冈山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