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1章 半夜豬圈里傳來人聲

夏夜粘稠得如同熬過頭的糖稀,一絲風也沒有,空氣沉甸甸地壓在胸口。蛐蛐藏在墻根下嘶鳴,聲嘶力竭,更添幾分燥熱。連白日里聒噪的蛙鳴都偃旗息鼓,大概也嫌這熱浪憋悶得慌。我躺在竹席上翻烙餅,粗布汗衫黏糊糊地貼在脊梁骨上,身下的竹席也早被汗水洇出個人形。

就在這死水般的沉寂里,一絲怪聲,像根細針,悄無聲息地扎了進來。起初若有若無,斷斷續續,我以為是熱昏了頭的錯覺,或是隔壁二叔起夜弄出的響動。可屏息再聽,那聲音漸漸清晰起來,竟是從屋后豬圈的方向幽幽飄來!

不是豬餓得拱欄的哼哼唧唧,也不是甩尾巴拍蚊蠅的噼啪聲。那分明是…是人的說話聲!嗓音壓得極低,像怕驚擾了誰,在這闃寂的深夜里卻顯得格外瘆人,絲絲縷縷直往耳朵眼兒里鉆。

我一個骨碌爬起來,心在腔子里擂鼓似的咚咚撞。黑暗中,我摸索著套上鞋,踮著腳尖,像只受驚的貍貓,悄無聲息地溜向后院。豬圈那股子特有的、混合著爛泥、糞便和發酵豬食的濃烈氣味,隨著距離拉近,愈發洶涌地撲過來,熏得人腦門發脹。我下意識地捏緊了自己的鼻子,只敢用嘴小口喘氣。

聲音越發清楚了,就在豬圈最里頭。我壯著膽子,把臉貼在粗糙冰冷的木柵欄上,眼睛極力適應著圈內濃稠的黑暗。借著一點慘淡的星光,勉強能看見自家那兩頭養了大半年的肥豬,黑花和短尾巴,正一反常態地沒有趴著打呼嚕。它們挨得很近,碩大的豬頭幾乎頂在一起,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呼嚕嚕的聲響,但那音調…那音調絕不屬于畜生!

“……就數你倆膘厚,”一個粗嘎、含混的嗓音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頭皮發麻的熟稔感,“油光水滑的,明早那屠夫提刀進來,頭一個準看上你倆!跑不了!”

這腔調,這語氣……我渾身的汗毛瞬間全體起立!分明是村西頭剛咽氣沒幾天的張爺爺!他活著時就愛叼著旱煙袋,蹲在自家豬圈門口,瞇著眼看他那幾頭寶貝豬,嘴里常念叨著“膘厚”、“油光水滑”、“屠夫看上”這些話!一股冰冷的寒氣瞬間從我的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四肢百骸都僵住了,褲襠里猛地一熱,一股溫熱的液體不受控制地順著腿淌了下去——真嚇尿了。

就在這時,另一個更沉悶、更遲緩的聲音響了起來,像是從水缸深處冒出的泡泡:“哼…哼…你黑花…也不賴…肚子都快拖地了…那秤桿子…怕要壓斷…”

兩頭豬!是那兩頭豬在用人話交談!它們在討論誰更肥,誰先挨刀子!我腦子里嗡的一聲,像被重錘砸過,一片空白,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打架,腿肚子抖得篩糠似的,只想掉頭就跑,可腳卻像生了根,死死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誰在那兒?”一個蒼老卻異常沉穩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像定海神針,瞬間穩住了我幾乎要崩碎的神魂。

是奶奶!她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站在了我身后。昏黃的煤油燈光從她手中提著的燈盞里溢出,勉強驅散了一小圈黑暗,映著她溝壑縱橫的臉,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那光暈也照亮了豬圈門口一小片狼藉的地面。

“奶…奶奶…”我像抓住救命稻草,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指著豬圈深處,“豬…豬在說話!是張爺爺!還有…還有另一個…在說誰肥!”

奶奶沒應聲,只把煤油燈塞到我手里:“端著,別晃。”她佝僂著背,步履蹣跚卻異常堅定地走到豬圈門口。她沒有立刻進去,而是從她那件打滿補丁的粗布大襟褂子口袋里摸索著,抓出一把灰白色的粉末——那是灶膛里掏出來的冷灶灰。

她枯瘦的手指捻起一撮灶灰,口中念念有詞,聲音低微而含混,像風吹過枯葉的沙沙聲,又像某種古老神秘的歌謠:“…陽間道,陰間路,各走各的莫耽誤…塵歸塵,土歸土…有話開口莫含糊…”念罷,手腕一揚,將那撮灶灰均勻地撒在豬圈門口的地上。灰白色的粉末在昏黃的燈光下飄散,落定。

做完這一切,奶奶才推開那吱呀作響的木柵欄門,走了進去。煤油燈的光暈隨著我的手臂顫抖而搖晃,勉強照亮圈內一角。兩頭豬似乎被突然的光亮驚擾,停止了那詭異的低語,不安地躁動起來,發出威脅似的低沉呼嚕聲,蹄子刨著地上的濕泥。濃烈的腥臊味撲面而來。

奶奶站定在它們面前,瘦小的身影在兩頭肥碩的牲口襯托下顯得格外渺小,可她身上那股子沉穩如山的氣勢,卻讓躁動的豬都安靜了幾分。她渾濁的老眼銳利地掃視著黑花和短尾巴,然后,目光落在我手中燈光照亮的那片撒了灶灰的地面。

借著燈光,我看得分明——那薄薄的灶灰上,清晰地印著幾個腳印!那絕不是豬蹄的印子,也絕非人赤腳的形狀。它看起來異常怪異,前端寬大模糊,后跟卻異常尖細扭曲,像是某種東西拖著腳在灰燼里艱難地行走過,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陰森和不祥。

“老張頭,”奶奶的聲音不高,卻像帶著某種穿透力,在狹小污濁的豬圈里回蕩,“知道你心疼你那幾頭豬,可人死如燈滅,該走就得走。賴在畜生圈里,算哪門子事?就不怕污了你下輩子的輪回路?”

她的話音剛落,圈里死一般的寂靜。連蛐蛐都噤了聲。空氣凝固得如同冰冷的鐵塊。幾秒鐘,或者更久,時間仿佛停滯了。

突然,那頭叫短尾巴的母豬猛地抬起頭!它渾濁的小眼睛在昏黃燈光下直勾勾地對著奶奶,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像是在奮力掙扎。緊接著,一個極其嘶啞、仿佛被砂紙磨礪過的、卻帶著濃重地方口音的老邁男聲,竟真真切切地從那張豬嘴里冒了出來:

“老嫂子…我也不想啊…”那聲音帶著無法言說的疲憊和悲涼,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硬擠出來的,“咽了氣…心里頭就剩這點事放不下…我那老婆子,病得下不來炕…新來的飼養員小年輕,毛手毛腳…我…我怕它們餓著…怕它們掉膘啊…”

正是張爺爺的聲音!活靈活現!仿佛他的魂魄就附著在這頭母豬身上!我端著油燈的手猛地一抖,燈焰劇烈地跳動起來,圈內的光影也隨之瘋狂搖曳,墻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群魔亂舞。一股冰冷的寒意再次攫住了我,比剛才更甚!

就在這時,旁邊那頭一直悶不吭聲的大公豬黑花,也猛地揚起了腦袋。它的反應更劇烈,龐大的身軀甚至向后退了一步,撞在身后的木欄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它張開嘴,喉嚨里發出拉風箱般粗重的“呼嚕”聲,隨即,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帶著哭腔的、年輕許多的女人聲音尖利地冒了出來,瞬間壓過了張爺爺的嘶啞:

“老張!老張!你別念叨你那豬了!”這聲音尖銳刺耳,充滿了焦灼和絕望,“快走吧!時辰快過了!再不走…再不走那路就真封死了!你想魂飛魄散嗎?你不管我了?啊?!”這聲音陌生又帶著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像是…像是張爺爺那個早年間難產死掉的兒媳婦?!

兩頭豬,一公一母,交替發出截然不同的、屬于兩個亡魂的、充滿執念與恐懼的聲音!豬圈里陰風驟起,吹得煤油燈的火苗瘋狂亂竄,幾乎熄滅。那兩頭肥豬的身體也隨著聲音的發出而劇烈地抽搐、抖動,仿佛體內有兩股巨大的力量在撕扯、爭奪。它們發出的不再是豬叫,而是混合著人聲痛苦呻吟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嗚咽和嘶吼!

“夠了!”奶奶猛地一聲斷喝,如同驚雷炸響在小小的豬圈里,瞬間壓過了所有混亂的聲音。她蒼老的面容在搖曳的燈火下顯得異常肅穆,那雙平日里溫和的眼睛此刻銳利如刀,直刺向那兩頭被附身的豬。她迅速從懷里掏出一小疊粗糙的黃裱紙,就著煤油燈那一點豆大的火苗點燃。

黃色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紙錢,卷起黑色的灰燼,散發出一種干燥的草木燃燒氣息。奶奶手腕一抖,將燃燒的紙錢準確地投入豬圈角落那個積著污水的石槽中。嗤啦一聲輕響,火苗遇水并未立刻熄滅,反而在水面上詭異地跳躍了幾下,映照得渾濁的水面一片幽黃,像是打開了一道通往幽冥的縫隙。

“老張頭,還有你,”奶奶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目光掃過黑花和短尾巴,“塵歸塵,土歸土!陽間的豬,自有陽間人照看!老婆子我應下了,只要我有一口氣,餓不著你家的豬!再大的執念,也抵不過陰陽規矩!再不走,休怪老婆子翻臉無情!”

隨著紙錢燃盡,最后一縷青煙裊裊散入渾濁的空氣,豬圈里那令人窒息的陰冷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兩頭剛才還躁動不安、口吐人言的肥豬,像是被瞬間抽掉了骨頭,龐大的身軀猛地一軟,發出兩聲沉悶的“噗通”聲,重重地癱倒在濕濘的地面上,只剩下粗重的喘息,眼神也恢復了牲畜特有的呆滯和茫然。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嘶吼和人聲,仿佛從未出現過。只有空氣里殘留的紙錢燃燒過的特殊氣味,和地上灶灰里那幾枚扭曲怪異的腳印,無聲地訴說著方才的詭譎。

奶奶佇立在原地,半晌沒動。昏黃的燈光勾勒出她佝僂單薄的剪影,顯得格外蒼老。許久,她才極輕微地、幾乎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抬起枯瘦的手,用袖口飛快地擦拭了一下眼角。那動作快得如同錯覺。

“回屋吧,”奶奶轉過身,聲音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帶著一種深重的疲憊,“沒事了。”

我端著那盞救命的煤油燈,跟在奶奶身后,深一腳淺一腳地離開豬圈。那濃烈的氣味似乎也淡了些。回到屋里,奶奶坐在那張磨得油亮的竹椅上,默默裝了一鍋旱煙。火柴劃亮的瞬間,映亮了她臉上深刻的皺紋,像一道道干涸的河床。她深吸一口,辛辣的煙霧彌漫開來。

“奶,”我驚魂未定,聲音還有點發飄,“張爺爺…還有那個女聲…他們為啥…為啥要上豬的身啊?就…就為了那幾頭豬?”

奶奶沉默地抽著煙,煙鍋里的紅光在昏暗里一明一滅,映著她深邃的眼窩。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得像從地底傳來:“鬼惦記活物,多是因為心里還有熱乎氣沒散盡。舍不得,放不下,一步三回頭。老張頭啊,伺候了一輩子莊稼牲口,臨了臨了,魂兒都走了,心尖上那點熱氣,還烙在豬槽子上,怕它們餓著,怕它們掉膘…這念想,把他給拴住了。”她頓了頓,煙霧繚繞中,目光似乎穿透了土墻,望向某個遙遠的地方,“那女聲…唉,也是個苦命人,怕是尋不著路,又或是…心里也有舍不下的東西,纏上了老張,想借個光…都是可憐蟲。”

煙鍋里的煙絲燃盡了,紅光黯淡下去。奶奶在鞋底上磕了磕煙灰,發出清脆的聲響。“人死如燈滅,該走就得走。”她重復了一遍豬圈里的話,語氣卻帶著一種閱盡滄桑的悲憫,“強留著那點熱乎氣,不散,就成了怨,成了孽。害不了別人,最終苦的,還是自己那點殘魂。”

奶奶站起身,走到門口,望向豬圈的方向。夜色依舊濃重如墨,但先前那股令人心悸的陰寒似乎真的消散了,只有夏夜固有的悶熱重新包裹上來。豬圈那邊傳來幾聲正常的、帶著睡意的豬哼唧,還有豬蹄在泥里翻身的輕微響動。一切似乎又回到了那個平常的、帶著點鄉土煙火氣的夜晚。

“睡吧。”奶奶輕聲說,關上了吱呀作響的木門,將無邊的夜色隔絕在外,“記住咯,活人的擔子,活人挑。死人的念想,該放就放。強求不得。”煤油燈被吹滅,屋里陷入一片溫暖的黑暗,只有奶奶最后那句話,像一粒沉甸甸的種子,落進我驚魂甫定的心里。圈里的豬又滿足地哼哼起來,它們的世界簡單而溫熱,吃飽睡足,便是晴天。

主站蜘蛛池模板: 禹州市| 吴堡县| 图片| 成武县| 湘乡市| 汝州市| 确山县| 河津市| 灵寿县| 禹城市| 永济市| 高邑县| 化州市| 遂昌县| 扬州市| 鹿邑县| 阜康市| 宜黄县| 淮滨县| 闻喜县| 洪泽县| 蕉岭县| 嘉善县| 泊头市| 连云港市| 茶陵县| 淮滨县| 林西县| 安多县| 安吉县| 朔州市| 台中县| 安达市| 南丹县| 抚顺县| 临泽县| 佳木斯市| 萍乡市| 武陟县| 清镇市| 彭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