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熱風，裹著塵土和稻禾的干燥氣息，卷過桃花村低矮的屋脊。

陳招娣拖輕盈的腳步，踏上了村口的路。

高考，這場決定命運的鏖戰(zhàn)終于結(jié)束了。

推開吱呀作響的院門，最先看到的不是陳阿婆慈祥的笑臉，而是那個坐在老榆樹根下小馬扎上熟悉的小小身影。

陳啟明正微微仰著頭，目光沉靜地落在陳阿婆住了大半輩子的茅草屋上。

厚厚的茅草早已失去當初的金黃，變得灰黑干枯，邊緣處被風雨侵蝕得參差不齊，像老人豁了的牙。

幾處明顯的塌陷處，用破油氈和碎瓦片勉強壓著，勉強遮擋風雨。

土坯壘成的墻壁，裂開幾道深深的縫隙，蜿蜒如蛇，雨水沖刷的痕跡在墻根處洇開一片片深色的霉斑。

低矮的窗戶糊著發(fā)黃發(fā)脆的舊報紙，被風吹得嘩啦作響。

這屋子太老了，老得仿佛隨時會在下一場風雨中呻吟著垮塌。

陳啟明小小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時候蓋新房子了！”

陳啟明正想著房子的事情，便聽到了身后陳招娣的聲音。

“小祖宗，我回來了！”陳招娣興奮地沖到陳啟明身邊一把將他抱起來，還在他胖嘟嘟的小臉上親了一口。

“嗯，回來好......那個.....考試還順利吧？”陳啟明被放下來后小臉一紅有些尷尬。

“還不錯，全都答上了。”陳招娣自信地說道。

屋內(nèi)陳阿婆聽到動靜，撩開油膩的門簾探出身，臉上立刻笑開了花：“招娣回來啦！你先歇著，晚上我給你.......”

“咱們是不是應(yīng)該蓋新房子了？”陳阿婆的話被陳啟明的話打斷。

陳啟明的話讓兩個人同時一愣。

陳阿婆連忙擺擺手說道：“小祖宗，蓋新房子可是需要不少錢呢，房子能遮風擋雨就行，咱莊戶人家，不講究那些。再說，這屋子有年頭住慣了……”

陳啟明稚嫩一笑，“住慣了不代表能一直住下去。你看那墻縫，再看那屋頂，一場大雨，或者刮場大風，它撐不住的。這里，太小，也太破了。”

“小祖宗，您真打算蓋新房子啊？”聽到陳啟明的話，陳招娣有些興奮。

她知道陳啟明賺了不少錢，如果真的蓋新房子，以后他跟陳阿婆也不用受苦了。

“這個當然，而且我還有個不錯的地方蓋。”

陳啟明接著說道：“我大伯不是留了一處老宅嘛，正好是我們家的，再說空著也可惜。”

陳阿婆倒吸一口涼氣，手里的抹布差點掉地上：“老……老族長的宅子？那……那可是祖產(chǎn)！多少年沒人住了，荒得不成樣子，陰森森的……小祖宗啊，那地方動不得！族里人要有閑話的！”

陳招娣也一臉驚愕。

老族長的老宅在村子最東頭，背靠一片荒坡，旁邊還有個長滿蘆葦、淤泥發(fā)臭的野塘子。

宅子本身是青磚砌的，比普通土坯房結(jié)實，但年久失修，墻倒屋塌，院里荒草長得比人還高，平日里連小孩都不敢靠近，都說那里“不干凈”。

“就因為沒人住，荒著，才是浪費。”陳啟明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那宅基還在，青磚的地基也比土坯結(jié)實。推倒破屋，在原址上起新屋，用的是舊地基，占的是荒廢的地方，不算侵占新地，族里人說不出什么大道理。”

他邁開小短腿，走到院門口，朝著村子?xùn)|頭老宅的方向望去：“而且，那片野塘我很喜歡。”

陳啟明嘴角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弧度，“荒是荒了點，水是渾了點，可它夠大，夠深。清出來，就是現(xiàn)成的活水塘！”

陳阿婆還是不解：“清塘子？那得費多大功夫！清出來干啥？養(yǎng)魚？就算養(yǎng)魚也不敢賣啊，再說那水……”

陳啟明稚嫩一笑說道：“水渾，可以清。清塘費工，但清出來，就是源源不斷的活水。養(yǎng)魚、養(yǎng)鴨、種藕都可以，就算現(xiàn)在不讓賣，遲早有讓賣的一天，正好咱們也當改善生活了。”

“我同意！”

陳招娣興奮地舉著手說道：“小祖宗說的對，不讓賣咱們可以養(yǎng)魚養(yǎng)鴨自己吃。”

“可是……”陳阿婆依舊有些遲疑，“族長能同意嗎？”

“守根那里，我去說。”陳啟明小臉上沒有任何猶豫，“阿婆，你在家等著。招娣，你陪我去一趟。”

陳啟明邁著小而穩(wěn)的步子走在前面，陳招娣緊隨其后，兩人穿過炊煙裊裊的村巷，走向村子最東頭那片荒涼之地。

老族長的老宅孤零零地矗立在荒坡下。

斷壁殘垣隱沒在齊腰深的蒿草中，幾根焦黑的房梁斜刺里指向昏黃的天空，無聲訴說著曾經(jīng)的煙火和如今的破敗。

旁邊那個野塘，水色渾濁發(fā)綠，飄著厚厚的浮萍和腐爛的水草，散發(fā)出陣陣淤泥的腥氣，蚊蟲嗡嗡地盤旋其上。

陳守根正蹲在自家院門口，修補一個破籮筐。

看到陳啟明和陳招娣走過來，他連忙放下手里的活計，站起身：“小祖宗？招娣也回來了？考得咋樣？”

“族長，我考的還行。”陳招娣連忙回答。

陳啟明沒繞彎子，小手指向荒坡下那片廢墟：“守根，我想在那地方，在我大伯的老宅基上，起座新屋。”

“啥？”陳守根手里的竹篾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眼珠子瞪得溜圓，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在……在已故老族長的老宅基上……起新屋？”這個消息比聽說響水灣出事還讓他震驚！那是老族長的宅子！雖然破敗不堪，但在老一輩族人心里，那是帶著某種近乎神圣意味的祖產(chǎn)！動祖產(chǎn)，這可是大忌諱！

“小祖宗，這……這使不得啊！”陳守根急得直搓手，黝黑的臉上滿是惶惑，“那宅子……多少年沒人動了！族里的老人要說閑話的！再說，那地方……荒僻，旁邊還有個臭水塘……”

“宅基荒著，就是浪費。”陳啟明的聲音不高，卻像重錘敲在陳守根心上，“老族長是誰？那是我大伯。現(xiàn)在這一脈就剩下我自己一根獨苗，難道讓我看著祖產(chǎn)荒廢成鬼屋野塘，他老人家在地下能安息嗎？”

陳守根張了張嘴，說不出反駁的話。

“在那起新屋，一不占良田，二不動祖墳，用的是舊地基，清的是廢棄的荒塘。”陳啟明條理清晰，“新屋起起來，住的是陳家的后人，興旺的是陳家的血脈！這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比守著幾堵破墻爛瓦強百倍！”

他頓了頓，小小的身體里仿佛蘊含著巨大的力量，目光灼灼地盯著陳守根：“守根，你是現(xiàn)任族長。老族長是我大伯。讓他的老宅基重新煥發(fā)生機，讓他的血脈后人住進敞亮結(jié)實的新房，這是天經(jīng)地義！誰敢說三道四？你告訴我，誰敢？！”

陳守根被這一連串的話震得心神激蕩。

小祖宗的話，像一把鑰匙，咔嚓一聲打開了他心中那道因循守舊的枷鎖。

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陳守根黝黑的臉膛漲得通紅，他猛地一拍大腿，聲音洪亮得嚇了自己一跳：“小祖宗說得對！是我想岔了！守著破磚爛瓦有個屁用！讓祖宗的根基重新立起來，住進新人，過上新日子，這才是真孝順！是給祖宗臉上增光！”

他激動地來回踱了兩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眼神變得無比堅定：“起！就在老族長的老宅基上起！起一座全村最敞亮、最結(jié)實的新磚瓦房！我看哪個敢嚼舌根子！我陳守根第一個不答應(yīng)！”

他看向陳啟明，眼神里充滿了敬佩和決心：“小祖宗，您說，這新屋怎么個起法？要多大？啥樣式？我這就去張羅人手、材料！”

陳啟明小臉上終于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

他走到一處稍高的土坎上，俯視著下方的廢墟和野塘，小小的手指在虛空中比劃著：

“宅基照舊，青磚地基能用就用，省料。新屋起三間正房，坐北朝南，要寬敞，亮堂。東西兩邊各帶一間耳房。前院留足地方，阿婆喜歡種菜養(yǎng)雞。后院……”他的手指點向那片渾濁的野塘，“緊挨著這里，把塘子清出來！淤泥挖走，水草撈凈，把活水引進來！清出來的塘泥，正好堆在荒坡上當肥土！這塘子，以后就是我們家的活水塘，養(yǎng)魚，養(yǎng)鴨，種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