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正烈，曬得田埂上的土塊都泛著白。陳塵赤著腳踩在被曬得溫熱的泥地上，手里拎著個粗陶水壺，小胳膊小腿跑得飛快，扎著的兩個總角辮隨著動作一甩一甩，發尾系著的紅頭繩在日光下格外顯眼。
他皮膚是鄉下孩子少有的白凈，許是總在屋里幫襯著做活，沒怎么被日頭暴曬的緣故。眉眼長得極秀氣，眼尾微微上挑，像極了畫里走出來的娃娃，若是換上花衣裳，保管有人把他認成女娃。前陣子鎮上貨郎路過，還打趣說陳老實好福氣，養了個這么俊的閨女，臊得陳塵好些天不肯出門。
“爹！”陳塵跑到田埂邊，踮著腳往地里看。陳老實正彎著腰割稻子，后背的粗布褂子早被汗水浸透，貼在身上顯出緊繃的輪廓。
“慢點跑，別摔著。”陳老實直起身，用袖子抹了把臉上的汗，看見兒子那張粉雕玉琢的小臉，眼里的疲憊淡了些，“水放那兒吧，爹再割兩壟就歇著。”
陳塵把水壺放在田埂上，小手撐著膝蓋喘氣，額前的碎發被汗濡濕，貼在光潔的額頭上。旁邊田里的王二嬸直起腰笑：“瞅瞅這孩子，越長越俊了，陳大哥你可得看好嘍，別將來被哪家小子拐跑了。”
陳塵臉一紅，攥著衣角小聲嘟囔：“我是男娃。”
“是是是，男娃，”王二嬸笑得更歡了，“可這模樣，比鎮上地主家的小姐還俏呢。”
陳老實嘿嘿笑了兩聲，眼里帶著點自豪。他這輩子沒什么大本事，就盼著兒子能出息。這孩子不光懂事，還機靈，教他認的幾個字過目不忘，只是這模樣……確實太秀氣了些，有時候他看著兒子低頭納鞋底的樣子（李氏身子弱，家里針線活常由陳塵學著做），都恍惚覺得是個姑娘家。
“爹，喝口水吧。”陳塵擰開壺蓋，把水壺遞下去。陽光透過稀疏的稻穗落在他臉上，長長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陰影，鼻梁挺翹，嘴唇是天然的粉潤色澤，確實像極了精心雕琢的玉娃娃。
陳老實接過水壺猛灌了幾口，把壺遞回去時，指尖不小心碰到兒子的手，細膩得不像做過農活的樣子。他嘆了口氣：“阿塵，下午跟爹去山里拾柴吧，曬黑點，像個男子漢。”
陳塵眨巴著大眼睛點頭，小手卻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辮子。其實他也想跟村里的男娃們一樣爬樹掏鳥窩，可每次跑起來總被說“像丫頭片子似的輕飄飄”，久而久之，他倒更喜歡待在家里幫娘擇菜、縫補，聽娘講以前聽來的故事。
正說著，村里的幾個半大孩子瘋跑著從田埂上經過，看見陳塵就喊：“小白蓮！又來給你爹送水啦？”
這是村里孩子給陳塵起的綽號，嫌他長得太秀氣。陳塵臉漲得通紅，攥著水壺的手緊了緊，卻沒像往常那樣跟他們吵，只是抿著嘴看他們跑遠。
陳老實皺了皺眉：“別理他們。”
“嗯。”陳塵應了一聲，忽然抬頭看向遠處的青山，眼里閃過一絲與年齡不符的沉靜。他總覺得，自己好像不該只是待在這小小的村子里，脖子上那枚蓮花胎記偶爾會發燙，像是在提醒他什么，可他又說不上來。
“那我先回家了，娘說晌午做紅薯粥。”陳塵把水壺往田埂上放好，對著陳老實揮了揮手，轉身往家跑。陽光下，那抹瘦小的身影跑過黃土地，兩個總角辮在空中劃出輕快的弧線，明明是男孩的裝束，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靈秀，像株在貧瘠土地上悄悄生長的蘭草，自有風骨。
日頭爬到頭頂時，陳老實回了家。茅草屋里彌漫著紅薯粥的甜香，李氏正坐在炕沿上納鞋底，看見陳老實進門，連忙放下手里的活計：“快洗手，粥剛盛出來晾著呢。”
粗瓷碗里盛著稠乎乎的紅薯粥，黃澄澄的紅薯塊沉在碗底，旁邊擺著一小碟腌蘿卜干，這便是一家人的晌午飯。陳塵爬上炕，拿起自己的小木碗，剛舀了一勺粥，就見李氏捂著嘴蹙起眉，像是被熱氣燙著似的，忽然側過身一陣輕咳。
“咋了這是？”陳老實放下碗，伸手想探她的額頭，“是不是著涼了？”
李氏擺了擺手，緩過那陣反胃的勁兒，臉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老毛病了，許是早上沾了些涼氣。”她說著拿起筷子，夾了根蘿卜干往嘴里送，可剛碰到嘴唇，又忍不住別過臉去。
陳塵眨著大眼睛看著娘，小手攥著木勺：“娘，你不想吃蘿卜干嗎？”
李氏勉強笑了笑，摸了摸兒子的頭：“娘不餓，你們先吃。”
陳老實卻沒心思動筷子了。他看著李氏下意識避開油星的樣子，又想起這幾日她總說腰酸，夜里也睡不安穩，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他婆娘生阿塵時遭了大罪，身子一直沒養好，這陣子……
“他娘，”陳老實的聲音有些發緊，“你這月信……是不是沒準時來？”
李氏的臉“唰”地紅了，手不自覺地撫上小腹，眼里閃過一絲慌亂，又帶著點說不清的怯喜，輕輕點了點頭：“前兒就該來了，我沒敢跟你說……”
陳老實手里的筷子“當啷”掉在桌上，他張了張嘴，半天沒說出話來。灶房里的火光映著他黝黑的臉，有驚，有愁，還有一絲藏不住的期盼。添個娃是好事，可家里這光景……半缸糙米剛夠吃到秋收，阿塵的補丁衣裳還沒縫好，再來一張嘴，日子該怎么撐？
“爹？”陳塵舉著木碗，不明所以地看著父親發怔。
陳老實猛地回過神，撿起筷子在衣襟上擦了擦，啞著嗓子笑：“好，好啊……是好事。”他往李氏碗里舀了兩大塊紅薯，“多吃點，補補身子。”
李氏看著碗里的紅薯，眼圈忽然紅了。她不是沒想過這些難處，只是方才摸著小腹里那點微弱的動靜，心里終究是舍不得。
“娘，你要給我生弟弟了嗎？”陳塵湊到李氏身邊，小手輕輕放在她的肚子上，眼睛亮晶晶的，“像狗蛋家那樣，能一起去掏鳥窩的弟弟？”
李氏被兒子逗笑了，擦了擦眼角：“說不定是妹妹呢。”
“妹妹也好，”陳塵歪著頭笑，秀氣的眉眼彎成了月牙，“我可以教她扎辮子，像貨郎擔子里的花布那樣好看。”
陳老實看著娘倆說話，悶頭喝了一大口粥。紅薯的甜味在嘴里散開，卻壓不住心里的沉甸甸。他扒拉完碗里的粥，把剩下的小半塊紅薯都夾給了李氏：“我去趟后山，看看能不能套只兔子回來，給你補補。”
“別去了，”李氏拉住他，“山里不安全，再說……省著點力氣吧，地里的活還等著呢。”
陳老實沒說話，只是拍了拍她的手，扛起墻角的弓箭就往外走。日頭正毒，他的影子被拉得很短，踩在曬得發白的土路上，一步一步格外沉。
陳塵看著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又轉頭看了看娘溫柔撫摸小腹的樣子，忽然跳下炕，把自己碗里沒動的紅薯都撥到李氏碗里：“娘，你吃，我不餓。”
李氏看著兒子白凈的小臉上滿是認真，心里又暖又酸，摸了摸他脖頸處那枚淡紅色的胎記：“傻孩子，快吃吧。以后……你就是哥哥了。”
陳塵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低頭舀起粥。陽光從茅草屋頂的破洞漏下來，照在他秀氣的側臉上，也照在李氏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誰也沒說話，只有粗瓷碗碰撞的輕響，和窗外偶爾掠過的鳥鳴。
這頓飯吃得格外靜，可每個人心里都翻涌著浪。添丁進口的歡喜，混著柴米油鹽的愁緒，像這碗紅薯粥，甜里帶著點澀，卻又透著股扎根在泥土里的韌勁。
午后的日頭稍微斜了些，李氏靠在炕頭打盹，眉頭卻始終沒松開。陳塵踮著腳收拾碗筷，粗瓷碗碰在一起發出輕響，他連忙用袖子裹住碗沿，生怕吵醒娘。灶房里，他踩著小板凳往鍋里添水，想把碗洗干凈，冰涼的井水濺在胳膊上，激起一陣細麻的癢。
院門外傳來“吱呀”聲，陳塵探頭一看，是王二嬸挎著竹籃站在門口，籃子里盛著幾個剛蒸的玉米面窩頭。“阿塵，你娘歇著沒？”王二嬸的大嗓門壓得低低的，“剛蒸好的窩頭，給你娘墊墊。”
陳塵連忙拉開門閂，小臉上堆著笑：“嬸子進來坐，我娘睡著了。”
王二嬸把籃子往桌上一放，眼睛往炕上瞟了瞟，壓低聲音問：“你娘這病……是不是有了？”她早上就瞧著李氏不對勁，女人家的直覺向來準。
陳塵點點頭，小手無意識地摸著辮梢：“爹說是好事。”
“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王二嬸拍了拍他的頭，眼里卻帶著愁，“就是你爹娘又得熬幾年了。”她嘆了口氣，從懷里摸出兩個銅板塞給陳塵，“拿著，明兒跟你爹去鎮上，給你娘買點紅糖。”
陳塵攥著發燙的銅板，小臉紅撲撲的：“俺娘說不能要嬸子的錢。”
“傻孩子，”王二嬸把他的手攥緊，“你娘懷著娃呢，得補著。回頭讓你爹多幫嬸家割兩壟麥，這不就頂回來了？”
正說著，李氏醒了，聽見動靜撐著身子坐起來。王二嬸連忙走過去：“他娘，我給你送幾個窩頭，餓了就墊墊。”
李氏眼圈一熱，想說謝謝，話到嘴邊卻成了哽咽。村里人家家都緊巴，這幾個窩頭，說不定是王二嬸家省了午飯的口糧。
“你別多想，”王二嬸按住她的手，“當年我生虎子，你不也把家里最后一把白面給我送來了？鄉里鄉親的，該當的。”
送走王二嬸，李氏看著桌上的窩頭，忽然對陳塵說：“阿塵，去把窩頭拿給隔壁的張奶奶兩個，她眼神不好，不知道午飯吃沒。”
陳塵應聲跑出去，回來時手里捧著半捧炒黃豆，是張奶奶摸索著塞給他的。李氏看著那把黃澄澄的豆子，忽然笑了：“你看，日子再難，總有能幫襯一把的。”
傍晚時分，陳老實回來了，背上的箭筒空空如也，手里卻攥著一小把草藥。“沒打著兔子，在山腳下采了點益母草，給你熬水喝。”他黝黑的臉上沾著草葉，褲腳還勾破了個洞。
李氏沒說話，接過草藥往灶房走，陳塵連忙跟上去幫忙燒火。火光舔著鍋底，把母子倆的影子投在墻上，忽明忽暗。李氏一邊攪動藥罐，一邊輕聲說：“阿塵，等過陣子，娘教你認草藥吧，山里的東西，認得多了總能活命。”
陳塵點點頭，眼睛盯著跳動的火苗。他忽然想起早上在田埂上，那些孩子喊他“小白蓮”時，脖頸處的蓮花胎記好像又燙了一下，比往常更熱些，像有什么東西要從里面鉆出來似的。
夜里，陳塵躺在爹娘中間，聽著窗外的蟲鳴。他能感覺到爹翻來覆去沒睡著，能聽見娘輕輕的呼吸聲。黑暗中，他摸了摸自己的胎記，那點淡紅在夜里像團小小的火苗。他忽然很想快點長大，像爹那樣能扛起弓箭進山，像娘那樣會縫補會認草藥，能替這個家撐起一片天。
“爹，娘，”他迷迷糊糊地開口，“等妹妹生下來，我去河里摸魚給她吃。”
陳老實和李氏都沒說話，只是黑暗中，兩只粗糙的手不約而同地摸了摸他的頭。月光從茅草屋頂的破洞漏下來，照亮了土炕上相依的三個人，也照亮了屋角那半缸糙米，和墻上掛著的、打了好幾個補丁的粗布衣裳。
日子就像門前的黃土地，看著貧瘠，卻總能在風雨里扎根。陳塵不知道，他脖頸處那枚會發燙的胎記，早已在冥冥中系住了三條命的重量，而這個即將到來的新生命，會讓這根線牽得更緊，也會在未來的某一天，領著他走出這片山村，走向一個遠比紅薯粥和腌蘿卜干更遼闊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