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府典籍及營造古法修復考訂”的旨意一下，黃角和樓轅便擁有了一個絕佳的、光明正大匯聚一處的理由。地點設在翰林院深處一個相對僻靜的藏書閣偏殿，四周堆滿了塵封的卷宗、泛黃的圖紙和等待整理的殘破典籍。空氣中彌漫著陳年紙張、墨香和淡淡的霉味，形成了一道天然的、隔絕喧囂的屏障。

然而，這份“光明正大”之下，是步步驚心。賀朝陽的眼線如同無形的蛛網，早已悄然布下。偏殿窗外修剪花木的沉默花匠、廊下捧著茶點卻腳步異常輕緩的內侍、甚至隔壁抄錄典籍時筆尖停頓過久的翰林……都可能是長樂宮延伸出來的耳目。任何一句超越“古籍修復”范疇的私語，都可能成為致命的把柄。

于是，一種無聲的、僅屬于兩個“異鄉人”的交流方式，在故紙堆的掩護下誕生了。

黃角鋪開一張看似用于記錄星圖觀測或器物尺寸的空白宣紙，手中毛筆蘸飽了墨，落下的卻非簪花小楷，而是流暢而怪異的符號——那是經過他芯片優化、書寫速度極快的21世紀簡體中文速記法！他將自己的身份、來歷、穿越時的實驗室意外、腦中芯片的功能，以及對永隆六年將軍府慘案、封后大典闌額事件殘留時空能量的驚人分析，快速而清晰地書寫下來。

樓轅坐在他對面，面前攤開一本需要“修復”的前朝營造圖譜。他的目光看似專注在那些繁復的線條上，眼角的余光卻死死鎖定了黃角筆下那行云流水般出現的、令他靈魂震顫的熟悉文字！簡體中文！真的是簡體中文！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鑰匙，狠狠撞開了他孤獨封閉的心門！他強忍著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激動淚水，手指微微顫抖著，也拿起筆，在一張看似是圖譜草稿的廢紙上，用同樣來自未來的簡體字，飛快地寫下了自己的身份——21世紀歷史學家樓緣，研究大順史，一覺醒來成為樓轅，以及他所“熟知”卻已面目全非的“歷史軌跡”。

兩人筆走龍蛇，信息如同加密的電波在紙上無聲傳遞。每當一頁寫滿，或者聽到窗外有異常的腳步聲靠近，其中一人便會極其自然地將紙張湊近桌角的燭火。微弱的火苗舔舐著紙角，瞬間將其引燃，化作一小團跳躍的橘色火焰和幾縷迅速消散的青煙。

“黃大人又在核算星圖數據？這廢稿……”偶爾有好奇的翰林或內侍探頭詢問。

黃角便頭也不抬，語氣平淡：“嗯，演算有誤，廢了。”手中燃燒的紙張恰好是某個復雜公式的推演。

“樓公子這圖譜草稿……”有人看向樓轅剛燒掉的紙。

樓轅則指著攤開的復雜營造圖，一臉“學海無涯”的專注與苦惱：“此處結構推演不通，重畫一稿。”那被燒掉的紙上殘留的墨跡，依稀像是某個斗拱的分解圖。

借口天衣無縫。在這個時代，學者焚毀廢棄的演算稿和畫稿，再正常不過。

在一次次紙張燃燒的青煙中，兩人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完成了驚心動魄的信息交換。

當樓轅看到黃角寫下的“公元2178年”、“時空錨點穩定性觀測”、“生物芯片”、“實驗室意外能量風暴”時，他的震驚無以復加！未來人！真正的未來人！科技竟然發展到了可以主動研究時空的程度？而自己這個21世紀的人，在黃角眼中，恐怕如同原始人一般！時間的長河，在此刻以一種荒誕的方式折疊了。按時間線，自己確實是黃角兩百多年前的“先祖”，但這種身份在當前的絕境下，顯得如此蒼白而可笑。

黃角同樣震撼。樓轅來自21世紀，一個歷史的關鍵節點之前！一個歷史學家？難怪他對“歷史軌跡”的崩壞反應如此劇烈！他“熟知”的歷史，正是黃角所處時代進行時空研究的基石資料庫之一！這個發現讓黃角既感到一種奇異的連接，又感到了更深的寒意——如果樓轅所知的“歷史”是他們那個時代公認的“過去”，那么現在發生的一切偏差意味著什么？他們是否身處一個被篡改的時間線？

身份確認之后，最核心的問題浮出水面：穿越的具體原因是什么？如何回去？

兩人對此都毫無頭緒。樓轅是純粹的意外，一覺醒來。黃角雖有實驗室事故的背景，但那場能量風暴的本質、為何會將他拋到這個時代這個身體，芯片也無法給出答案。回去的方法？更是渺茫。

“芯片能檢測到異常能量，但無法解析其來源和運作機制。”黃角寫道，字跡透著一股挫敗，“兩次事件的能量殘留高度相似，指向性明確，像是……精準的清除指令。目標是賀朝陽，牧家慘案可能是誤傷，或者……牧家擋了路？清除者……似乎擁有操控時空能量的能力？或者……設備？”這個猜測讓他不寒而栗。

樓轅立刻抓住了關鍵：“清除指令？目標是賀朝陽？為什么？她只是長公主！歷史上她本該死在封后大典！牧家……歷史上牧梁齊是流放病死的！”他飛快寫下自己所知的“正史”結局，與眼前慘烈的現實形成觸目驚心的對比。“如果目標是改變歷史節點，賀朝陽的死是關鍵？牧家的覆滅也是關鍵？那幕后黑手是誰？目的是什么？”樓轅感到一陣眩暈，歷史的迷霧從未如此濃重而充滿殺機。

黃角眼神凝重：“目的不明。但擁有這種力量的存在，其目標絕非小事。我們……可能不是唯一的‘意外’，也可能是……目標的一部分。芯片的被動掃描范圍有限，無法進行大范圍生命特征或能量源篩查。”這是他們最大的軟肋。

“那我們怎么辦？”樓轅的筆跡透露出焦灼。

黃角沉默片刻，筆鋒變得堅定：“第一，利用‘修復工程’權限，盡可能接觸內府秘檔，尤其是宮廷營造記錄、工部匠人名錄、以及……永隆六年京畿防衛調動、人員異動等卷宗！將軍府慘案和闌額事件，都需要大量人力物力準備，必有蛛絲馬跡！第二，芯片需要更多‘本底’數據。我需要你，利用伴讀舊誼和翰林身份，不動聲色地觀察賀朝陽、牧裕瑤、牧梁齊，甚至……皇帝！記錄他們的一切細微異常，言行舉止，尤其是接觸特定物品或出現在特定地點時的反應！任何細節都可能是線索！”

樓轅深吸一口氣，點頭。這無疑是與虎謀皮，極度危險。但這是他們目前唯一能做的。“好！我負責觀察人。你負責分析物和能量。”

“第三，”黃角的目光掃過偏殿門口，那里似乎有影子一閃而過，他立刻將手中的紙湊近燭火，橘色的火焰瞬間吞噬了所有文字，只留下一縷青煙。他拿起一份真正的營造圖，聲音不高不低，仿佛在探討學術問題：“……此處的‘偷心造’斗拱結構，與《營造法式》所載似有出入，樓翰林以為如何？”

樓轅心領神會，立刻指著圖紙一處，用同樣平緩的語調回應：“黃大人慧眼，此處確為前朝匠師改良，意在承重與美觀兼具……”

窗外的影子悄然退去。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如履薄冰的凝重和一絲絕境中迸發的決心。歷史的車輪已然脫軌，幕后黑手隱于暗處，手握恐怖力量。他們這兩個來自不同時間點的“異鄉人”，如同被困在巨大陰謀蛛網上的飛蛾，唯一能做的，就是利用彼此的知識和手中有限的“武器”——一個來自未來的芯片，一個來自過去的歷史記憶——在這殺機四伏的迷宮中，尋找那一線渺茫的生機，以及……回家的路。而每一次紙頁的燃燒，都如同在黑暗中點亮又迅速熄滅的微小火種，既傳遞著希望，也預示著隨時可能降臨的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