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后大典的驚魂陰影,并未隨著闌額殘骸的清理而散去,反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看似平靜的朝堂之下,激蕩起層層暗涌。賀朝陽活了下來,但那個溫婉沉靜的長公主,仿佛也隨著那未落的巨木一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眼神愈發幽深、手段愈發凌厲的昭陽大長公主。
她并未大張旗鼓地親自調查闌額之事——那只會打草驚蛇。她深諳宮廷之道,將刻骨的恨意與冰冷的疑心,化作了無形的手腕。通過太后、通過昔日積累的人脈、甚至通過一些對皇帝新政不滿、或想攀附長公主權勢的臣子,一道道無形的網,悄然罩向了欽天監的黃角和東宮舊人、如今在翰林院掛職的樓轅。
朝堂之上,風向開始變得微妙。
先是御史臺一位素以清流自詡、實則與賀朝陽母族有些淵源的御史,上奏彈劾欽天監監正黃角“尸位素餐”,“天象觀測屢有疏漏,封后大典前日竟未能示警宮闈不寧之氣,實乃失職”。奏折寫得冠冕堂皇,字字誅心。
接著,戶部在核算翰林院修繕古籍的例銀時,突然變得異常嚴苛,對樓轅主持的幾個非核心項目百般挑剔,以“靡費過甚”、“效用不明”為由,遲遲不肯批款,幾乎令其工作陷入停滯。
更有甚者,一些關于樓轅“行為乖張”、“常于僻靜處勾畫不明圖樣,恐有巫蠱厭勝之嫌”的流言蜚語,開始在部分官員的小圈子里悄然流傳。雖未上達天聽,卻足以讓樓轅在翰林院步履維艱,同僚側目。
這些麻煩,單獨看似乎都是官場常態,但集中爆發在黃角和樓轅身上,時機又如此敏感,便顯得格外刻意。
賀軒轅高坐龍椅,冕旒遮面,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初時震怒于闌額事件的余威尚在,他嚴令徹查幕后,但回報的結果總是模棱兩可,指向一些無關緊要的“疏忽”或“巧合”。然而,當針對黃角和樓轅的“麻煩”接踵而至,且手段如此迂回又精準時,賀軒轅敏銳的帝王直覺立刻捕捉到了異常。
這絕非偶然的官場傾軋。有人在刻意針對這兩人!
他不動聲色,喚來了執掌宮禁、也兼領部分暗衛職責的心腹統領。沒有驚動三法司,一場隱秘而高效的調查在宮墻的陰影下迅速展開。線索的藤蔓,最終并未指向某個權臣或后妃,而是出乎意料地……纏繞回了長樂宮!
證據并不確鑿,多是些蛛絲馬跡:某位頻繁出入長樂宮的老臣與彈劾黃角的御史私交甚密;戶部那位卡著樓轅款項的主事,其妻曾入宮向昭陽大長公主請安;傳播流言的小吏,其兄長正是長樂宮外院的一個管事……
矛頭,隱隱指向了剛剛經歷“大難”的皇姐——賀朝陽!
這個結論,讓賀軒轅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棘手和困惑。他屏退左右,在御書房單獨召見了賀朝陽。
長樂宮熏香依舊,賀朝陽的臉色比前幾日紅潤了些,但眉宇間那股揮之不去的陰郁和冰冷,卻更加深重。她端坐在賀軒轅對面,姿態恭謹,眼神卻平靜無波,仿佛對皇帝的來意一無所知。
“皇姐,”賀軒轅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他揮退了所有宮人,殿內只剩下姐弟二人,“近日朝堂上,頗有些風波。有人……似乎在刻意針對樓轅和黃角。”他沒有直接點破調查結果,目光銳利地審視著賀朝陽的表情。
賀朝陽端起茶盞,輕輕撥弄著浮沫,動作優雅依舊,只是指尖的力道微微發緊。她抬起眼簾,迎向賀軒轅探究的目光,聲音平淡無波:“哦?竟有此事?樓公子才學出眾,黃監正精通天文,都是國之棟梁。何人如此大膽?”她的反問,聽不出絲毫破綻,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訝異。
“棟梁?”賀軒轅微微傾身,無形的帝王威壓悄然彌漫,“皇姐當真如此認為?朕看近日的彈劾、克扣、流言,倒像是有人欲除之而后快。”
賀朝陽端著茶盞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恢復如常。她放下茶盞,直視賀軒轅,眼神坦蕩得近乎冰冷:“陛下是懷疑……本宮?”她甚至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絲極淡的、帶著嘲諷意味的笑意,“本宮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驚魂未定,自顧尚且不暇,哪有心思去理會這些微末小事?陛下莫不是被那些捕風捉影的流言擾亂了圣心?”
她的否認干凈利落,甚至反將一軍,質疑賀軒轅的判斷。但正是這份過于平靜的否認和那絲冰冷的嘲諷,讓賀軒轅心中的疑慮更深。他了解自己的皇姐,她越是平靜,內心可能越是洶涌。
“皇姐,”賀軒轅的聲音放得更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我骨肉至親。朕只問你一句,此事……是否與你有關?”他的目光緊緊鎖住賀朝陽,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
空氣仿佛凝固了。
賀朝陽臉上的那絲嘲諷笑意消失了。她沉默地看著賀軒轅,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翻涌著極其復雜難言的情緒——有被至親懷疑的刺痛?有深埋的怨恨?有無法言說的秘密?最終,所有的情緒都歸于一片沉寂的冰冷。她沒有憤怒地辯解,也沒有委屈地哭訴,只是極其緩慢地、極其清晰地吐出兩個字:
“無、關。”
斬釘截鐵,不留余地。
賀軒轅深深地看了她良久。那雙酷似父皇的銳利眼眸里,有審視,有不解,更有一種深沉的、屬于帝王的無奈。骨血至親……他內心深處,終究不愿意相信,自己唯一的同胞姐姐,會處心積慮地去構陷兩個看似無關緊要的臣子。這沒有道理!或許,真是下面的人揣摩錯了圣意,自作主張?又或許,是皇姐在驚懼之下,對任何靠近“意外”現場的人都產生了莫名的遷怒?
最終,賀軒轅收回了目光,疲憊地揉了揉眉心。他沒有再追問,只是沉聲道:“既與皇姐無關,那便罷了。此事朕會處置,皇姐安心靜養便是。”他選擇了壓制,選擇了相信(或者說,是強迫自己相信)那份骨血親情。他需要后宮的穩定,至少在徹底查清闌額事件之前,他不能,也不愿與皇姐徹底撕破臉。
賀朝陽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底一閃而過的、冰冷的譏誚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失落。骨血至親?在上一世冰冷的死亡面前,這四個字顯得如此蒼白可笑。她不再言語,只是微微頷首:“謝陛下體恤。”
賀軒轅的壓制很快顯出了效果。彈劾黃角的奏折被留中不發;戶部卡著樓轅的款項被皇帝一道口諭直接批下,還額外撥付了一筆;那些流言蜚語在皇帝隱含警告的目光下,也迅速銷聲匿跡。
然而,賀朝陽的疑心如同毒藤,一旦生根,只會越纏越緊。她雖然暫時偃旗息鼓,但那雙冰冷的眼睛,始終在暗處注視著黃角和樓轅。他們頻繁接觸的“正當理由”是什么?這是她下一步需要弄清的。
壓力暫時解除,黃角深知平靜之下潛藏的危機。賀朝陽的敵意如此明顯,皇帝的態度也曖昧不明。他與樓轅的身份,如同行走在薄冰之上。必須盡快找到一個光明正大、又能讓皇帝認可的、讓他們可以經常接觸的理由!
機會,來源于一次例行的天象奏報。
御書房內,黃角恭敬地呈上觀測記錄。賀軒轅翻閱著,隨口問及近日可有異象。黃角心念電轉,一個計劃瞬間成型。他躬身道:“回陛下,近日天象雖無大變,然微臣夜觀星宿,紫微垣旁輔星微有晦暗不明之象,似主……典籍散佚,古法蒙塵。”
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種學者特有的憂慮:“陛下,我大順立國百年,文治武功,然前朝典籍、秘府圖冊、乃至宮苑營造之精妙法式,歷經歲月兵燹,多有散佚損毀。此乃文明之殤,亦恐損及我朝根基之氣運。”
賀軒轅眉頭微蹙,他并非迷信之人,但黃角提到“典籍散佚”、“宮苑營造法式”,卻讓他心中一動。他想起了樓轅在明園時的癡迷,想起了他那些精細的圖紙。這似乎……是個方向?
黃角見皇帝似有意動,立刻趁熱打鐵:“微臣不才,于古文字、圖錄辨識推算一道略有所得。而樓翰林博聞強識,于營造制式、圖樣描摹極具天賦,心思縝密。若陛下恩準,微臣愿與樓翰林一同,主持一項‘內府典籍及營造古法修復考訂’之務!系統整理、修復、考訂散佚損毀之珍貴文獻圖冊,尤其是涉及宮室營造、機巧秘術之古法,既可存續文明,亦可為后世營造修繕提供依據,更可……或許能從中尋得些許消弭宮闈‘不寧’之古法智慧。”
這個提議,正中要害!既迎合了賀軒轅作為帝王重視文治、留存歷史的需求,又巧妙地將樓轅擅長的營造制圖納入其中,更重要的是,暗合了皇帝想要查清闌額事件的心思!而且,整理古籍圖冊,本就是翰林院和欽天監職責所在,合情合理,光明正大!
賀軒轅眼中精光一閃。他看了看黃角那張清癯而充滿學者氣息的臉,又想到樓轅那專注記錄的樣子。這確實是一個絕妙的安排!既能發揮二人所長,又能名正言順地將他們置于一個可控的、便于觀察的項目中。
“準!”賀軒轅拍板定案,金口玉言,“黃卿此議甚好!此事便由你與樓轅共同主持,所需人手、典籍,著內務府、翰林院全力配合!務必詳實考訂,存續古法!”
“臣,領旨謝恩!”黃角深深一揖,心中一塊巨石落地。危機暫時化解,一個光明正大與樓轅接觸、并有可能接觸到更深層次秘密的平臺,搭建起來了。
消息傳到賀朝陽耳中,她只是冷冷一笑。修復古籍?考訂營造古法?好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她倒要看看,這兩個心懷叵測的“異鄉人”,借著這層保護傘,又能在這深宮之中,翻找出什么“鬼”來!她的目光,如同潛伏的獵豹,更加幽深地鎖定了即將開始的“古籍修復”工程。這場暗戰,遠未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