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樓轅近乎癡狂的記錄與繪制中流淌。明園的精妙結構、水法的核心原理、魯師傅口述的失傳技藝……一切都被他用細密的線條和蠅頭小楷死死鎖在那厚厚的冊頁里。這成了他靈魂的錨點,是他對抗未知恐懼的唯一方式。他一遍遍告訴自己:順著歷史的軌跡走,當好賀軒轅的伴讀,看著他登基,看著他成為那個順世祖,然后……然后他就能帶著這些珍貴的記錄,回到屬于他的時代,告訴世人一個真實的、輝煌的大順。
歷史,是既定的軌道。他,樓緣,只是誤入其中的過客,記錄者,而非改變者。這份篤信,是他在這個陌生時空賴以生存的基石。
直到那個血色的夜晚。
那晚,月黑風高,空氣沉滯得如同凝固的鉛塊。樓轅剛放下繪制了一半的海晏堂水法機關圖,揉著酸澀的眼睛,窗外突然傳來隱隱的騷動。起初是幾聲犬吠,急促而尖銳,隨即被更沉重的、金屬撞擊的悶響和短促凄厲的慘呼淹沒!聲音的來源……正是鎮國將軍府的方向!
樓轅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他沖到窗邊,推開窗戶。將軍府的方向,濃煙滾滾,火光沖天,映紅了半邊夜空!那火光跳躍著,扭曲著,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死亡的氣息,直撲而來!
“不……不可能……”樓轅失聲低喃,手腳冰涼。歷史上沒有這一筆!絕沒有!鎮國將軍牧英是永隆帝倚重的肱骨,是大順的柱石,他的府邸怎么會在京畿重地、天子腳下遭此滅頂之災?牧梁齊……那個永隆十一年才會流放病死的少年,他的命運難道要提前終結?!
巨大的恐懼和荒謬感攫住了他。他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出房間,跟著被驚動的府中下人一起奔向將軍府的方向。然而,距離府邸尚有百步,就被森嚴的御林軍鐵桶般圍住,冰冷的槍尖在火光下閃爍著寒光,阻止任何人靠近。
“奉旨封鎖!閑雜人等退避!”軍官的聲音冷硬如鐵。
樓轅只能隔著層層人墻,看著那曾經威嚴煊赫的將軍府在烈焰中呻吟、崩塌。火光里,隱約可見橫陳的尸體輪廓,扭曲而恐怖。空氣中彌漫著皮肉焦糊的惡臭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他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扶著冰冷的墻壁劇烈地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只有無盡的寒意和恐懼。
一夜之間,天翻地覆。
翌日,消息如同瘟疫般傳遍京城:鎮國將軍牧英及其夫人、府中上下仆役親兵一百三十七口,盡數罹難!唯二幸存的,是那夜因被長公主賀朝陽召入宮中陪伴而留宿宮內的牧裕瑤,以及恰好輪值京畿大營、事發時不在府中的牧梁齊。
皇帝震怒!永隆帝在朝堂之上,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砸碎了御案上的九龍玉鎮紙!那是他登基時,牧英親手獻上的賀禮!
“查!給朕徹查!挖地三尺,也要把兇手碎尸萬段!”皇帝的咆哮聲在金鑾殿內回蕩,帶著失去摯友的錐心之痛和無邊帝王的雷霆之怒。
樓轅作為賀軒轅最親近的伴讀之一,得以在御書房外侍立,親耳聽到了皇帝的咆哮。他看到賀軒轅緊握的拳頭,指節捏得發白,那張總是帶著少年銳氣或沉穩算計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如此深切的、難以遏制的悲痛和殺意。牧家,是賀軒轅母族之外最堅定的支持者,牧英更是看著他長大的叔父!
然而,雷霆之怒換來的,卻是一個蒼白無力到令人窒息的結論。
三法司、內衛、京兆府……所有能動用的力量晝夜不息地追查。線索似乎指向了城外一股流竄作案、手段極其殘忍的悍匪。追捕、圍剿、格殺……幾顆面目猙獰的“匪首”頭顱被呈上御案,血淋淋地昭示著“天威浩蕩,兇徒伏誅”。
“陛下,經查實,確系‘黑風寨’余孽流竄入京,覬覦將軍府財貨,趁夜行兇……”刑部尚書跪在地上,聲音艱澀地奏報,額頭上冷汗涔涔。這個結論,連他自己都未必全信。
皇帝死死盯著那顆最猙獰的頭顱,眼神冰冷得如同萬年寒冰。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御書房內的空氣幾乎凍結。最終,他疲憊地揮了揮手,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知道了……厚葬牧卿一家……追封……厚恤遺孤……”
“土匪入侵?”樓轅站在陰影里,聽著這荒謬的結論,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堂堂鎮國將軍府,府中親兵皆是百戰精銳,會被一股流竄的土匪無聲無息地屠滅滿門?甚至來不及發出有效的警報?這簡直是對所有人智商的侮辱!這是陰謀!一場精心策劃、勢力滔天、甚至能蒙蔽皇帝視聽的陰謀!
歷史的軌道,在他眼前,第一次清晰地、猙獰地,偏離了!
而幸存的牧家兄妹,則成了這場滔天巨變后最刺目的注腳。
靈堂上,慘白的燈籠搖曳。牧裕瑤穿著一身刺目的素縞,跪在父母的靈位前。那個曾經像百靈鳥一樣靈動活潑、笑聲能點亮整個宮苑的少女,仿佛一夜之間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氣。她臉上沒有了笑容,只有一片死寂的蒼白。那雙曾經清澈見底、盛滿好奇的大眼睛,如今空洞地望著燃燒的紙錢,深不見底,只剩下刻骨的冰冷和一種令人心悸的沉寂。她不再佩戴任何珠花,烏黑的發髻只用一根素銀簪子緊緊綰住,挺直的背脊像一柄隨時會出鞘的利劍。
她沒有哭,一滴眼淚都沒有。只是沉默地、一遍又一遍地往火盆里添著紙錢,動作機械而精準。偶爾抬起頭,那目光掃過前來吊唁的權貴,掃過樓轅,掃過賀軒轅……那目光里沒有哀傷,只有一種淬了冰的審視和深埋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恨意。
“裕瑤……”賀軒轅走到她身邊,聲音低沉,帶著痛惜。
牧裕瑤只是微微側身,行了一個標準到無可挑剔的宮廷禮,聲音平靜無波,卻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謝殿下垂憐。”她不再叫他“軒轅哥哥”。
自那日起,牧裕瑤像是變了一個人。她每日清晨準時入宮,不再去嬉鬧的花園,而是徑直前往賀朝陽長公主的書齋。她開始如饑似渴地學習一切——宮廷禮儀、權謀制衡、史書典籍、甚至……律法刑名。她沉默地跟在賀朝陽身邊,像一個最用功也最冰冷的學生。賀朝陽并未多言,只是默許了她的跟隨,偶爾投去的目光,帶著一絲了然和不易察覺的凝重。
而牧梁齊,那個曾經如烈焰般張揚的少年,仿佛一夜之間被投入了冰冷的熔爐,重新淬煉。他臉上爽朗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巖石般的冷硬和沉默。他拒絕了所有虛情假意的安慰,甚至拒絕了賀軒轅讓他留在東宮的好意。在父親和族人的靈柩下葬后的第三天,他便跪在了皇帝面前,卸下了所有勛貴子弟的華服,只穿著一身最普通的麻布軍服。
“罪臣之子牧梁齊,懇請陛下恩準,入邊軍效死!”他的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
皇帝看著他,看著那雙與牧英極其相似的、此刻卻燃燒著復仇火焰的眼睛,沉默了許久。最終,疲憊地揮了揮手:“……準。去北境,從……隊正做起。”
“謝陛下!”牧梁齊再次重重叩首,起身,挺直腰背,轉身離去。背影決絕,帶著一去不返的悲壯。他不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將軍府公子,他要用自己的血和命,在尸山血海里殺出一條路,奪回屬于牧家的一切,然后……血債血償!
樓轅站在宮墻的陰影里,看著牧梁齊消失在宮門外的身影,又望向賀朝陽書齋緊閉的窗戶,仿佛能看見里面那個沉默抄寫的身影。他感到一種徹骨的寒冷,比穿越而來的第一天更加刺骨。
歷史的書頁在他眼前被血與火焚燒,露出了猙獰的、未曾記載的真相。土匪?多么拙劣的借口!這背后隱藏的黑手,能輕易抹殺一個當朝大將軍滿門,能左右朝廷的結論,其能量之恐怖,遠超他的想象。而牧家兄妹的蛻變,更是將仇恨的種子深深埋下,未來會開出怎樣血腥的花朵?
賀軒轅站在他身邊,目光同樣追隨著牧梁齊消失的方向,又落回那象征著“真相”的、已被塵埃覆蓋的案卷上。他的側臉線條緊繃,薄唇抿成一條鋒利的直線。那雙眼眸深處,屬于少年的最后一絲溫度似乎也被這徹骨的寒意凍結,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幽深、更加冷酷的,屬于帝王雛形的光芒在無聲地凝聚、淬煉。
樓轅的指尖深深掐進掌心。他帶來的炭筆和記錄明園輝煌的冊子還靜靜躺在書案上,此刻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他賴以生存的“歷史”基石,正在腳下寸寸崩裂。未來,究竟會滑向何方?而他這個“知曉未來”的闖入者,又將被這洶涌的、失控的暗流卷向何處?
他第一次,對“回去”這個信念,產生了巨大的動搖和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