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驟雨與霜雪
- 鐵軌的南方有蝴蝶
- 滄淵1
- 2882字
- 2025-06-22 19:24:09
日子像凍僵的泥巴,在北方農(nóng)村的嚴寒和無聲的隔閡中,一天天艱難地向前挪動。蘇梅的“監(jiān)工”角色日益穩(wěn)固,指揮范圍從李小沐擴展到對飯菜咸淡、屋里溫度的挑剔,甚至對婆婆蒸米飯的軟硬也要發(fā)表意見。王秀蘭總是沉默地聽著,轉(zhuǎn)身去廚房調(diào)整火候,或者默默再洗一遍她覺得“沒洗干凈”的碗。李建國則愈發(fā)沉默,蹲門檻抽煙的時間越來越長,旱煙鍋里的火光在昏暗的堂屋里明明滅滅,像他心頭那點被壓抑的、微弱的火苗。
變故來得毫無征兆,像一場席卷一切的暴風(fēng)雪。
兒子才八天大,小小的身體突然滾燙得像塊火炭。起初只是哭鬧,喂奶也不肯吃,小臉憋得通紅。蘇梅以為是著涼,用從四川帶來的草藥包煮水給他擦身。到了夜里,孩子的哭聲變得微弱而尖利,呼吸急促,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嘴唇甚至泛起了不祥的青紫色。
“小沐!小沐!你快看看孩子!他…他不對勁!”蘇梅的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驚恐,在寂靜的深夜里格外刺耳。
李小沐從地鋪上彈起來,沖到炕邊。借著昏黃的燈泡光,他看到兒子小小的身體在襁褓里痛苦地抽搐,呼吸聲像破舊的風(fēng)箱。一股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比北方的寒夜更刺骨。
“去醫(yī)院!馬上去醫(yī)院!”李小沐的聲音嘶啞,幾乎是吼出來的。他一把扯過旁邊椅子上掛著的、那件沾著油污和塵土的舊羽絨服套上,胡亂蹬上鞋子。
“現(xiàn)在?這深更半夜的…外面冷得能凍掉耳朵…”蘇梅抱著孩子,六神無主。
“等天亮就晚了!”李小沐眼睛赤紅,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他沖出門,對著父母那屋吼:“爸!媽!孩子不行了!得去石家莊!”
堂屋的燈瞬間亮了。李建國和王秀蘭披著衣服沖出來,臉上是同樣的驚惶。王秀蘭看著孫子的小臉,腿一軟,差點癱倒,被李建國一把扶住。
“去!馬上去!”李建國聲音發(fā)顫,卻異常堅決,“我去村頭老王家看看他小貨車在不在家!”
深冬的北方鄉(xiāng)村,凌晨三點。寒風(fēng)像刀子,刮在臉上生疼。老王那輛破舊的小貨車,發(fā)動機在嚴寒中發(fā)出茍延殘喘的嘶吼。李小沐抱著裹得嚴嚴實實、氣息微弱的兒子坐在副駕,蘇梅緊挨著他,身體不住地發(fā)抖,不知是冷還是怕。王秀蘭死活要跟著,擠在后座,眼睛死死盯著孫子,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淌下。李建國則留在家里,守著這個搖搖欲墜的家,還有四處籌錢的渺茫希望。
車子在坑洼的鄉(xiāng)道上顛簸,每一次劇烈的晃動都讓李小沐的心提到嗓子眼,生怕那微弱的氣息就此斷絕。窗外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只有車燈劈開前方一小片慘白的光路,照著飛舞的雪沫和光禿禿的樹干,如同通往地獄的甬道。
**“堅持住,兒子…堅持住…”李小沐把臉貼在兒子滾燙的小額頭上,一遍遍低語,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冰冷的絕望和未知的恐懼,像車窗外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從四面八方擠壓著他,幾乎要將他碾碎在這顛簸的車廂里。他不知道前路等待他的是什么,只知道懷里這小小的生命,正在急速流逝。**
石家莊兒童醫(yī)院。巨大的白色建筑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像一個冰冷的、吞噬希望的巨獸。急診大廳燈火通明,人聲嘈雜,消毒水的氣味濃烈得嗆人。孩子的哭喊、大人的焦急詢問、護士急促的腳步聲……匯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
李小沐抱著兒子,像抱著全世界最珍貴的易碎品,在人群中橫沖直撞。掛號、排隊、量體溫、聽診…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漫長得像一個世紀。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面色凝重,初步檢查后,只丟下幾個冰冷的詞:“情況危急,疑似重度肺炎合并心衰,需要立刻進PICU(兒科重癥監(jiān)護室)觀察搶救!先去繳費辦手續(xù)!”
“PICU”三個字母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李小沐心上。他抱著最后一絲希望沖到繳費窗口。長長的隊伍緩慢移動,前面是為幾十、幾百塊醫(yī)療費爭執(zhí)拉扯的人。終于輪到他,他顫抖著遞上戶口本、合作醫(yī)療本。
“預(yù)交一萬五。”窗口里的聲音毫無波瀾。
李小沐慌忙掏出所有的現(xiàn)金——皺巴巴的一千多塊,還有幾張銀行卡。他哆嗦著插入ATM機查詢余額。屏幕上的數(shù)字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兩張卡加起來,不到五千塊!工地上的血汗錢,大部分剛填了蘇梅購物和家里過年的窟窿!
“醫(yī)生…醫(yī)生!錢不夠!能不能先救孩子!我是農(nóng)民工,我有合作醫(yī)療!我…”李小沐扒著繳費窗口的玻璃,聲音帶著哭腔哀求。
“有合作醫(yī)療也得先墊付!這是規(guī)定!沒錢?找親戚朋友借!去外面取款機取!別擋著后面的人!”窗口里的聲音帶著不耐煩。
**李小沐如遭雷擊,僵在原地。懷里兒子的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繳費窗口冰冷的玻璃倒映出他煞白絕望的臉。合作醫(yī)療的紅本子此刻輕飄飄的,像一張無用的廢紙。他死死盯著手機銀行APP上那可憐的數(shù)字,每一次刷新,都像在剜他的心。錢!錢!錢!這個冰冷的字眼,此刻成了橫亙在兒子生命面前,一道他幾乎無法逾越的萬丈深淵!**
就在這時,褲兜里的手機瘋狂地震動起來。是家里的號碼。李小沐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yù)感瞬間攫住了他。
他顫抖著接通,電話那頭傳來父親李建國嘶啞、破碎、幾乎不成調(diào)的聲音,混雜著劇烈的喘息和背景里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嚎:
“小…小沐…你…你哥…你哥他…工地上…出事了!塔吊…塔吊倒了…砸…砸著了…人…人沒了!當場就…就沒了?。。?!”
轟——!
仿佛一道驚雷在李小沐頭頂炸開!世界瞬間失去了所有的聲音和色彩。繳費窗口的嘈雜、孩子的哭鬧、護士的呼喊…一切都消失了。只有父親那絕望的哭嚎,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他的耳膜,貫穿他的心臟!
懷里的兒子,哥哥的噩耗…兩股巨大的、冰冷的絕望洪流,同時將他淹沒!
他踉蹌著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才勉強沒有倒下。手機從無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聲摔在地上,屏幕碎裂。他低頭看著襁褓中臉色青紫、氣息奄奄的兒子,再想到千里之外,那個從小護著他、帶他摸魚掏鳥窩、最后和他爹一樣在腳手架上討生活的親哥哥,此刻已變成一具冰冷的尸體…
**“噗——”一口滾燙的、帶著鐵銹味的液體猛地涌上喉頭!李小沐死死咬住牙關(guān),硬生生咽了回去,口腔里彌漫開濃重的血腥氣。眼前陣陣發(fā)黑,天旋地轉(zhuǎn)。醫(yī)院慘白的燈光、繳費窗口冰冷的玻璃、懷中垂危的兒子、地上碎裂的手機屏幕里父親絕望的哭嚎…所有的景象都扭曲、旋轉(zhuǎn),最終坍縮成一片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深淵。他靠著墻,身體一寸寸滑下去,仿佛被抽掉了所有的骨頭,只剩下冰冷的墻壁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軀殼。兒子病危通知單的觸感和哥哥死亡證明的幻象,如同兩塊燒紅的烙鐵,同時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燙穿了他對命運最后一絲卑微的祈求。**
“小沐!小沐你怎么了?!”蘇梅的尖叫和王秀蘭的哭喊仿佛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
李小沐抬起頭,視線模糊。他看到蘇梅驚恐的臉,看到母親淚流滿面地撲過來想抱孫子。他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喉嚨里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
他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一種近乎死寂的麻木。他用盡全身力氣,重新站直身體,彎腰撿起地上屏幕碎裂的手機。屏幕蛛網(wǎng)般的裂紋下,通話早已中斷,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靜。
他看也沒看蘇梅和母親,抱著兒子,像一具被無形絲線牽引的木偶,一步一步,無比沉重卻又異常堅定地,再次走向那個散發(fā)著冰冷氣息的繳費窗口。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
他知道,兒子的命懸一線,哥哥的后事需要人料理。他是父親,是弟弟,是此刻家里唯一的、必須站著的男人。他不能倒下,哪怕靈魂早已被碾碎成齏粉。
霜雪,已然覆蓋了生命的全部溫度。驟雨,才剛剛開始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