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希幾乎是飄著回到河灘刑徒中間的，臉上那壓抑不住的喜色，與周遭灰敗絕望的氛圍格格不入。

他剛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回原地。

那干瘦漢子一個骨碌爬起來，急切的湊上前，壓低聲音緊張的問道：“陳呆子！陳呆子！怎么樣？叫你去是福是禍？沒為難你吧？”

陳希看了看四周或明或暗投來的、帶著探究與好奇的目光，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些，卻依舊帶著一絲顫抖：“是……是好事！”

“好事？！”干瘦漢子眼睛瞬間亮了，聲音不由提高了幾分，引得更多人看了過來，“啥好事？快說說！”

陳希低聲道：“官府前面登記有一技之長，不是瞎問的。”

“的確是要按每個人的所長，重新分配役使的活計，讓咱們?nèi)プ鲎约菏煜さ氖拢獾美速M(fèi)了手藝。”

“我估摸著，沒一會兒就該有人來叫你了，指定是安排你去干木工活，不用再在這河灘上挑石頭了。”

干瘦漢子聞言，臉上瞬間綻放出狂喜的光芒，仿佛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

他激動地搓著手，又連忙追問：“那……那你呢？陳呆子，官爺叫你去做啥？你可是識文斷字的。”

陳希臉上一掃陰霾，眼中閃爍著激動與對未來的一絲憧憬：“朝廷寬仁，知道我這身子骨受不住這等重活，念我讀過幾年書，特意……特意安排我去當(dāng)教書夫子。”

“去鄉(xiāng)里教人識字！”

他似乎怕引人嫉妒，又連忙補(bǔ)充道：“不過具體章程還不清楚，興許也很辛苦。”

“但肯定……肯定不算壞事！”

他頓了頓，轉(zhuǎn)了話題，壓低聲音，卻足以讓豎起耳朵靠近的幾個人聽見：“而且，那位召見我的官爺，似乎……似乎隨口提了一句。”

“等我們老老實(shí)實(shí)服完刑期，朝廷好像真有放咱們回漢嘉的打算。”

“真能回去？！”

“陳呆子，這話可真？你可不能騙我們啊！”

“官府真肯放我們回老家？”

這話如在滾油里滴入冷水，瞬間在疲憊麻木的人群中炸開了鍋。

故土難離。

對于這些大多世代居住漢嘉、以土地為生的莊稼漢來說，回家，幾乎是支撐他們在這里忍受苦役的唯一念想。

一時間，七八個漢子都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追問，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陳希見狀，心中略感不安，連忙擺手，苦笑道：“我也只是聽那位官爺隨口那么一說，當(dāng)不得十分真。”

“官府的大事，我跟你們一樣，都只是一個小小的刑徒，哪能知道那么多內(nèi)情？但……但總歸是個盼頭不是？”

盡管他如此說，但‘可能回家’這個消息本身，就足以讓這片河灘躁動起來，人們交頭接耳，互相熱議著。

然而，陳希這絲喜悅和剛剛?cè)计鸬摹晤^’，并沒能持續(xù)多久。

沒過一會兒，那名皂衣小吏去而復(fù)返，面無表情地再次高聲叫道：“陳希！過來簽字畫押！”

陳希心頭一緊，面上卻難掩喜色，三步并兩步的跟了過去。

回到?jīng)鐾ぃ讲拍敲賳T已經(jīng)離去，只剩小吏和一名書辦模樣的人。

小吏將一份寫滿字的官府文書‘啪’地一聲拍在簡陋的木桌上，冷冷道：“看清楚，沒問題就簽字畫押。”

“這是你新的役使安排和規(guī)矩。”

陳希拿起文書，只看了幾行，臉色便從激動興奮，‘唰’的一下變的慘白如紙，毫無血色。

他雙手劇烈的顫抖起來，手中的紙張簌簌作響，嘴唇不住地打顫，額頭上剛干不久的冷汗再次涔涔而下。

“這……這……”他聲音嘶啞，充滿了驚恐和難以置信，“官府……官府怎能如此？這……這不是陷我于不仁不義之地嗎？！”

“我……我不能簽！”

皂衣小吏聞言，發(fā)出一聲冰冷的嗤笑，眼神充滿了鄙夷：“簽不簽，決定權(quán)在你。”

“我只是來通知你的，不是來求你的！”

“怎么？你小子不會真以為，走了狗屎運(yùn)被朝廷看上，就能搖身一變，洗刷罪責(zé)，人模狗樣的去當(dāng)夫子了吧？”

“天底下哪有這么便宜的事？！”

小吏的話像鞭子一樣抽在陳希心上，他強(qiáng)迫自己定下神，再次看向那份文書。

上面的字他全都認(rèn)識，但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驚肉跳。

文書上白紙黑字寫明。

官府交給他的第一項(xiàng)正式‘差事’，并非單純教書識字，而是要他在蒙學(xué)之中，以及在對其他服刑僮仆的‘教化’時間里，系統(tǒng)的講授朝廷的政令。

揭露漢嘉士族過往是如何欺壓盤剝他們這些僮仆、私兵的，還要告訴那些人，他們過去被士族蒙騙了。

士族不僅巧取豪奪了本該屬于他們的田地、產(chǎn)出，更將本應(yīng)由士族承擔(dān)的賦稅徭役，轉(zhuǎn)嫁加倍壓到了他們頭上。

官府的目的赤裸而冰冷。

就是要借他這張‘本地人’的嘴，親手?jǐn)財噙@些僮仆、私兵與漢嘉士族之間殘存的精神紐帶和人身依附關(guān)系。

要從思想和根源上，徹底瓦解士族在地方的影響力，要讓他們‘覺醒’，成為一名真正的‘漢民’！

但這樣一來，他陳希，將徹底站在漢嘉士族的對立面，甚至成為不死不休的死敵。

經(jīng)過這樣有組織的宣傳和教化，等幾年后這批人刑滿釋放回到漢嘉，恐怕也絕不會再認(rèn)那些昔日的主家了。

這是真正的釜底抽薪！

是要將漢嘉士族最后賴以生存的土壤和根基，徹底鏟除！

此外，文書還明確規(guī)定，他日后在鄉(xiāng)野擔(dān)任蒙學(xué)夫子期間，將受到官府的嚴(yán)密監(jiān)督。

若被查出陽奉陰違，或心術(shù)不正，傳播不利于朝廷的言論，立即廢止其夫子資格，打回原形，繼續(xù)回來服苦役。

他的刑期，自簽下這份文書起，只是‘中止’，而非‘結(jié)束’！

唯有在三年的考核期內(nèi)，通過官府考核，才能得到真正的免除。

一旦考核不過。

便會被打回，繼續(xù)來服刑。

而這便是官府給他的第二條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