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尚文一怔，神色越發驚慌和不安，甚至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郤正蹙眉，對于李尚文這一直唯唯諾諾的態度很不滿，如此人物，當真能擔負得起陛下的重托？

又當真會珍惜這次機會？

他心中存疑。

郤正負手而立，沒有言語，只是以目光緊緊的盯著李尚文，場中時光仿佛也因此陷入了停滯。

半晌。

李尚文緊緊巴巴的抬起頭，心中越發驚慌不安，但也知曉，自己前面的拒絕惹怒了身前的官爺。

李尚文苦澀道：“官爺，官府興辦蒙學，草民是舉雙手贊成的，只是草民這種泥腿子，深知地位低微，實在不敢覬覦那名望和前程。”

“草民……”

“在夜深人靜時，仍會偷偷拿出那幾卷被視若珍寶、摩挲得溫潤的殘簡，一遍遍溫習早已爛熟于心的文字。”

“只是草民如今的生活，卻是早就擺脫不了柴木油鹽，心中再有想法和不甘，也在日復一日的冷眼漠視中……”

“漸漸熄滅，只余灰燼了。”

郤正雙眼死死盯著李尚文，注意著李尚文的一舉一動，此刻也是為李尚文的回答有所松動。

他沉聲道：“無須過慮。”

“蒙學只是啟蒙孩童，教授最基礎的識字、數算。”

“在此之前，朝廷會先對你們這些先生進行專門的培訓，教你們如何施教。”

“此外……”郤正拋出了最為誘人的條件：“朝廷會每半年發放一次俸祿，足以讓你一家溫飽。”

“還會提供相應的筆墨紙硯，最重要的是……”他加重了語氣，“你將有資格進入朝廷設立的‘師訓之所’，閱讀更多書籍，接受更系統的學問指導，與其他先生一同研習，提升自身。”

最后幾句話，如同驚雷，狠狠劈在李尚文早已沉寂已久的心湖上。

俸祿？溫飽？筆墨紙硯？

這些固然重要，但真正擊中他靈魂的是……能讀到更多的書！能有人指導學問！能繼續學習！

這不就是他少年時，在私塾外徘徊的渴望？這不就是他夜深人靜，摩挲殘簡時深埋心底、卻以為早已死去的夢想嗎？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熱流，瞬間沖上他的頭頂，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掙脫束縛。

早已熄滅的夢想，在灰燼中，猛地爆發出熾熱的光芒。

“官爺說的當真？”李尚文身體微微顫抖，嘴唇哆嗦著，眼中那長久以來的麻木和黯淡被一種近乎燃燒的光芒取代。

他猛地抬起頭，直視著郤正的眼睛，眼神既驚慌又忐忑，卻帶著一股強烈的不甘和渴求。

郤正看著他的反應，心中已大體清楚陛下為何會對這些人寄予厚望了，他們之前是沒得選。

也擔心會再度失望。

但要是真給這些人機會，他們反而會比那些出身書香世家的士子，更加珍惜和拼命。

郤正最終點頭。

“草民……草民愿意！草民李尚文，愿為陛下效命！愿為蒙學盡力！”李尚文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嘶啞，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

看著眼前這個瞬間仿佛脫胎換骨、眼神變得明亮而堅定的漢子，郤正心中那點芥蒂也消散了。

只是他不由恍惚。

若真按照陛下的吩咐去啟了民智，那時候士家還能維持之前的超群嗎？

他不知道。

但從之前譙周一反常態的來訪，以及李尚文此刻表露出的堅決態度，他其實已經知道答案了。

他從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木制令牌，上面清晰地刻著一個‘蒙’字，鄭重地遞了過去。

郤正道：“好！持此令牌，三日后辰時，到成都府衙報到，自會有人安排你后續事宜。”

李尚文雙手顫抖著，近乎虔誠地接過那枚沉甸甸的令牌，仿佛接過了開啟命運之門的鑰匙。

郤正看著他依舊習慣性想彎下去的腰背，再度生出幾分不滿，沉聲道：“李尚文！”

“在！”李尚文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雖然動作還有些僵硬。

郤正目光銳利，帶著一種期許和提點：“你既讀過書，識得字，無論這學識從何而來，你便已非純粹的農夫。”

“你是一個讀書人。”

“讀書人，當有讀書人的樣子。”

“要有風骨。”

“把頭抬起來，把腰桿挺直。”

“風骨，始于挺直的脊梁！”

這聲斷喝，如同醍醐灌頂，又如洪鐘大呂，狠狠撞進李尚文的心坎。

讀書人？

我是一個……讀書人？

一股從未有過的熱流和奇異的感覺瞬間席卷全身，那是一種身份認同的覺醒，一種被壓抑多年的尊嚴的復蘇。

他下意識的想要再彎下腰，那是多年卑微生活形成的肌肉記憶。

但在郤正那嚴肅而期許的目光逼視下，他咬著牙，努力對抗著那股慣性，一點一點，艱難卻堅定地，將自己的脊梁挺得筆直。

一股從未有過的豪情和使命感，在他胸中激蕩。

原來，挺直腰背，是這種感覺。

原來，讀書人的風骨，可以這么令人心潮澎湃。

他感覺自己走上了一條過去連做夢都不敢想的路。

一條通往希望和尊嚴的路。

郤正看著他努力挺直的身影和眼中重新燃起的、充滿力量的光芒，微微頷首，不再多言，轉身離去。

李尚文緊握著那枚溫熱的‘蒙’字令牌，恭敬地對著郤正離去的背影，深深作揖，行了一個他記憶中偷看私塾學子行的、最標準的弟子禮。

直到那赤色的官袍消失在村口，他才緩緩直起身。

背脊此刻也因久違的挺直，而有些發緊，甚至酸痛，但他毫不在意。

他低頭看著手中的令牌，又抬頭望向暮色四合的天空，忽然咧嘴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帶著解脫，帶著狂喜，更帶著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蒙學……先生？哈哈哈……”

“我李尚文……竟也有今日。”

“能讀書……真好，能堂堂正正的讀書……真好。”

笑聲在寂靜的村落里回蕩，驚起了歸巢的倦鳥。

郤正的腳步并未停歇。

接下來兩天，他都在陸續走訪。

第三日，他才拖著沉重的身子，回到府宅，沒有休息，便提筆將幾日的走訪情況，具書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