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刺得阮秋鼻子發癢。他坐在醫院走廊的塑料椅上，機械地數著墻上的瓷磚，試圖不去想手術室里正在發生什么。膝蓋上放著幾乎完成的秋葉音樂盒，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竹葉紋路。
“阮秋！“
林老師的聲音讓阮秋猛地抬頭。她穿著正式的深藍色套裝，高跟鞋在走廊地板上敲出急促的節奏，臉上的妝容比平時精致，卻掩不住眼下的青黑。
“林老師？您怎么...“
“我打了十幾個電話！“林老師在他面前蹲下，平視著他的眼睛，“你外婆怎么樣了？“
阮秋喉結滾動了一下。“在手術...醫生說成功率只有一半。“他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
林老師抿了抿嘴唇，這個表情讓阮秋突然想起她批改試卷時的樣子。“聽著，“她的聲音放柔了，“藝術節評委中有省工藝美術協會的周理事，他看到我發的作品照片后非常激動，說愿意特別安排下午評審。“
阮秋低頭看著音樂盒，搖了搖頭。“我要等外婆手術結束。“
“你外婆如果清醒，會希望你放棄這個機會嗎？“林老師的問題像針一樣扎進阮秋心里。
不等他回答，手術室的門開了。一位戴口罩的醫生走出來，阮秋立刻站起身，雙腿因為久坐而發麻，差點摔倒。
“手術很成功，“醫生說，“不過病人需要觀察48小時。“
阮秋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來，眼眶發熱。林老師輕輕扶住他的手臂。“現在可以放心了？周理事說可以等你到下午三點。“
阮秋望向病房方向，又看看手中的音樂盒。外婆熬過了手術，而他差點因為固執錯過母親夢寐以求的認可。竹子在他手中仿佛突然有了溫度，像是在催促他做出選擇。
“給我十分鐘，“他說，“我和外婆說句話。“
病房里，外婆躺在各種管子和儀器中間，顯得異常瘦小。阮秋輕輕握住她沒插針的那只手，感受到微弱的脈搏。
“外婆，藝術節的評委想見我的作品，“他小聲說，“林老師說可以等我到下午...您覺得...“
外婆的眼睛突然睜開了，雖然混沌卻異常堅定。“去。“她的聲音微弱但清晰，“帶著你媽媽的那份一起。“
阮秋的眼淚砸在白色床單上，暈開一個個深色的小圓點。“可是您剛手術完...“
外婆費力地抬起手，碰了碰音樂盒。“傻孩子...這才是...最重要的...“她的眼皮又沉重起來，但嘴角微微上揚，“讓那些...看不起竹編的人...開開眼...“
林老師開車帶阮秋去藝術節的路上，車內一片沉默。阮秋抱著音樂盒坐在副駕駛，透過車窗看著飛速后退的街景。他的校服皺巴巴的，頭發因為三天沒洗而油膩地貼在額頭上，但音樂盒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像是擁有自己的生命。
“你媽媽...“林老師突然開口，又停頓了一下，“她以前也經常這樣抱著作品去參賽。“
阮秋轉頭看她。“您和我媽媽...真的是同學？“
林老師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收緊。“不只是同學，“她的聲音有些發抖，“我們曾經...是最好的朋友。“
藝術節在市文化宮舉辦，門口掛著巨大的橫幅。阮秋跟著林老師穿過擁擠的人群，心跳越來越快。他從來沒在這么多人面前展示過自己的作品，更別說還有專業評委。
“阮秋！這邊！“一個熟悉的聲音喊道。阮秋轉頭看見李阿姨在工藝品展區向他招手，身邊站著幾個穿著考究的中年人。
“這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孩子，“李阿姨熱情地向其中一位銀灰色頭發的男士介紹，“林月華的兒子，手藝比他媽媽當年還靈！“
那位男士——想必就是周理事——眼睛一亮，向阮秋伸出手。“終于見到你了！你媽媽的六角提籃我收藏了二十年，一直想見見這位天才匠人，沒想到...“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
阮秋局促地握了握手，不知該如何回應。周理事的目光落在音樂盒上，頓時變得專注起來。“這就是你的參賽作品？能給我們看看嗎？“
阮秋深吸一口氣，將音樂盒放在展臺上。秋葉造型的蓋子微微拱起，葉脈紋理清晰可見，每一道紋路都由細如發絲的竹篾編織而成。底座是傳統的六角結構，卻巧妙地融入了現代曲線，正是融合了外婆教的技法和母親的設計理念。
“可以演示一下嗎？“周理事輕聲問。
阮秋點點頭，轉動側面的小鑰匙。三圈...五圈...七圈...當轉到第九圈時，一段清脆悠揚的旋律流淌而出——是那首母親常哼的搖籃曲。音樂聲中，竹葉蓋子緩緩打開，露出里面精巧的六角鎖扣結構，在燈光下宛如一件微型建筑杰作。
周圍突然安靜下來。阮秋抬頭，看見周理事的眼眶紅了，李阿姨捂著嘴，而林老師...林老師臉色慘白，像是見了鬼。
“這...這旋律...“周理事聲音顫抖，“是當年你媽媽參賽作品的背景音樂...評委們就是因為這個說她'不倫不類'...“他突然激動地轉向其他評委，“你們看到了嗎？這才是真正的傳承與創新！“
一位女評委湊近觀察音樂盒內部結構，驚嘆道：“這個發聲裝置...用的是古法機關技法改良的？“
阮秋點點頭。“我媽媽的設計，外婆教的技術，我...我只是把它們組合起來。“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突然意識到自己有多想念母親，多希望她能親眼看到這一刻。
“孩子，“周理事鄭重地說，“省里正在籌備'非遺創新計劃'，尋找年輕傳承人。你愿意帶著這個作品去省城參加終選嗎？如果成功，會有專業培訓和資金支持。“
阮秋的大腦一片空白。去省城？學習？這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在他的計劃里，最遠不過是高中畢業后在鎮上開個小店，接些竹編訂單...
“我...我得和外婆商量。“他終于說。
“當然，當然，“周理事連連點頭，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想好了隨時聯系我。“
就在這時，林老師突然踉蹌了一下，扶住展臺才沒摔倒。“那個旋律...“她盯著音樂盒，聲音嘶啞，“月華當年求我幫她錄的...我...我...“
她的眼淚突然奪眶而出，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這個一向嚴厲的老師竟然跪倒在地。“對不起，阮秋...對不起...是我偷換了評委表...是我害你媽媽沒拿到獎...“
時間仿佛靜止了。阮秋耳邊嗡嗡作響，只看見林老師的嘴唇在動，卻聽不清她在說什么。二十年前的背叛，母親未能實現的夢想，自己這些年承受的嘲笑...一切突然有了答案。
“為什么？“他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卻驚訝于其中的平靜。
林老師抬起頭，妝容已經花了。“嫉妒...愚蠢的嫉妒...“她哽咽著說，“她那么有才華，那么受歡迎...而我...我連直線都畫不直...“
周理事震驚地看著林老師。“林月華當年突然放棄竹編，是因為這個？“
阮秋想起母親最后幾年偶爾流露出的遺憾，想起她那些未完成的設計圖，胸口像被大石壓住。他本該憤怒，該痛斥林老師，該為母親討回公道...但當他低頭看著音樂盒，聽著那首母親最愛的旋律，卻奇異地感到一種釋然。
“我媽媽后來知道了？“他輕聲問。
林老師搖搖頭，眼淚不斷落下。“她只是疏遠了我...從來沒質問過...直到...“
直到死亡將她們永遠分開。阮秋沒有說出這句話，但他知道林老師明白。他彎腰扶起這位崩潰的老師，動作輕柔卻堅定。
“音樂盒完成了，“他說，“媽媽應該會高興。“
這不是原諒，至少現在還不是。但這是一個開始。
回醫院的路上，林老師沉默地開著車，時不時擦一下眼淚。阮秋望著窗外，手里緊攥著周理事的名片。藝術節現場的掌聲、驚嘆聲還在他耳邊回響，但更清晰的是病床上外婆微弱的鼓勵。
病房里，外婆已經醒了，正虛弱地喝著護士喂的水。看到阮秋和林老師進來，她的眼睛亮了一下。
“怎么樣？“她嘶啞地問。
阮秋把音樂盒放在床頭柜上，再次轉動鑰匙。搖籃曲響起時，外婆的眼淚順著皺紋流進鬢角的白發里。
“周理事邀請我去省里參加'非遺創新計劃'，“阮秋小聲說，“但要去兩個月...您剛手術...“
外婆用盡力氣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臉頰。“傻孩子...我還沒那么容易死。“她轉向林老師，眼神突然銳利起來，“你呢？有什么要說的？“
林老師臉色又白了，但她沒有退縮。“阿姨，我欠月華和阮秋一個道歉...也欠您一個。“她深吸一口氣，“如果可以，我想彌補...阮秋去省城期間，我會每天來照顧您。“
外婆哼了一聲，卻出人意料地點了點頭。“還算有點良心。“她看向阮秋，“去吧，帶著你媽媽的那份一起。我這把老骨頭會等你回來。“
阮秋握住外婆枯瘦的手，感受著那微弱的脈搏和不減的溫暖。他突然明白，傳承不只是技藝的傳遞，更是這種堅韌與熱愛的延續。竹子被劈開時會痛，但會以最美的姿態回報懂它的人——就像他們一家三代，歷經風雨，卻依然挺直脊梁，節節向上。
窗外的夕陽將病房染成金色。音樂盒的旋律輕輕回蕩，仿佛母親也在場，微笑著見證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