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風帶著刀子，刮得人臉頰生疼。阮秋站在院子里的老槐樹下，看著枯黃的葉子一片片落下，像極了那天從母親指間滑落的竹篾。十五歲的少年還不太明白死亡究竟意味著什么，只知道從那天起，家里再也沒有了母親熬的竹葉茶香，沒有了她在燈下編織時哼唱的小調。

“秋兒，進來吃飯了。“外婆的聲音從堂屋傳來，比從前沙啞了許多。

阮秋踢了踢腳邊的落葉，沒有應聲。他抬頭看著槐樹最高的那根枝椏，那里還掛著一個褪了色的風箏——是他十歲生日時母親親手做的竹骨紙鳶。如今紙面已經殘破，就像他的生活一樣，再也拼湊不回原來的樣子。

“阮秋！“外婆提高了聲音，這次帶上了幾分嚴厲。

“來了。“他低聲應道，慢吞吞地挪動腳步。

堂屋里光線昏暗，只有一盞老舊的節能燈投下慘白的光。桌上擺著兩碗米飯和一盤炒青菜，沒有肉。自從母親病逝后，家里的飯菜就變得簡單起來。外婆坐在桌邊，那雙曾經能編織出精美圖案的手現在布滿了老年斑，正顫抖著給阮秋夾菜。

“多吃點，你最近瘦了。“外婆說著，一塊炒得發黃的青菜落在阮秋碗里。

阮秋盯著米飯，突然沒了胃口。“外婆，我想退學。“他突兀地說。

外婆的筷子停在半空。“說什么胡話？“

“我不是讀書的料，成績也就那樣。不如早點工作...“阮秋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幾個字幾乎含在嘴里。

“啪！“外婆把筷子拍在桌上，震得碗邊的小咸菜碟跳了一下。“你媽臨走前怎么說的？讓你好好讀書！你現在跟我說這個？“

阮秋的肩膀縮了縮，但很快又挺直。“讀書有什么用？媽讀了那么多書，最后不還是...“他的喉嚨突然哽住，說不下去了。

堂屋里陷入沉默，只有老式掛鐘的滴答聲格外刺耳。外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伸手想摸阮秋的頭，卻被他躲開了。

“明天開始，放學后跟我學竹編。“外婆突然說。

阮秋猛地抬頭：“什么？“

“你媽走了，'阮氏竹編'不能斷在我手里。“外婆的聲音很平靜，卻不容反駁，“既然你不想讀書，那就學門手藝。“

阮秋張了張嘴，想說自己不是這個意思，但外婆已經起身收拾碗筷，背影佝僂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那天晚上，阮秋躺在閣樓的小床上，聽著屋頂被風吹動的瓦片發出輕微的響聲。母親生前的工作臺就在床邊，上面還散落著幾根沒來得及編織的竹篾。他伸手拿起一根，在月光下細細端詳。竹篾被母親處理得極薄，幾乎能透光，邊緣光滑得不會劃傷手指。

阮秋記得母親說過，竹子是有生命的，從破土而出的那一刻就在呼吸。好的竹編藝人要懂得傾聽竹子的聲音，知道它想成為什么。當時他覺得母親在說童話，現在卻突然明白了那種感覺——竹子確實在呼吸，就像此刻他手中的這根，似乎還殘留著母親的溫度。

第二天放學后，阮秋磨蹭到太陽西斜才回家。推開院門時，外婆已經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面前擺著一捆青竹和幾件簡單的工具。

“過來。“外婆頭也不抬地說。

阮秋慢吞吞地挪過去，書包隨手丟在一邊。外婆拿起一根竹子，用一把形狀奇特的刀開始削去竹節處的凸起。她的動作不快，但每一刀都精準無比，竹子在她手中漸漸變得光滑。

“試試。“外婆把刀遞給阮秋。

阮秋接過刀，學外婆的樣子握住竹子。刀鋒剛碰到竹皮就打滑，差點割到手指。

“手腕放松，順著竹子的紋理走。“外婆糾正他的姿勢，“竹子不是你的敵人，別那么用力。“

阮秋咬著下唇，再次嘗試。這次刀鋒吃進了竹皮，但削出來的部分參差不齊，像狗啃過似的。汗水從他的額頭滑落，不是因為勞累，而是因為挫敗。他偷偷瞥了一眼外婆，發現老人家的目光平靜如水，沒有責備的意思。

“繼續。“外婆只說了一句，然后起身去準備晚飯。

接下來的幾天都是如此。放學后，阮秋就坐在院子里，與那些倔強的竹子搏斗。他的手指很快布滿了細小的傷口，掌心被工具磨出了水泡。最讓他沮喪的是，無論怎么努力，他削出來的竹篾都遠不如外婆和母親的精致。

第五天傍晚，阮秋終于爆發了。他狠狠地把刀摔在地上，竹子彈起來打翻了旁邊的水盆。

“我不學了！“他沖著廚房方向大喊，“這破玩意兒根本沒用！現在誰還用竹編的東西？超市里什么買不到？“

外婆從廚房走出來，圍裙上沾著面粉。她看了看地上的狼藉，又看了看阮秋通紅的眼睛，什么都沒說，只是彎腰撿起了刀和竹子。

“外婆！“阮秋的聲音帶著哭腔，“媽已經不在了，我們為什么還要守著這些過時的東西？“

外婆的動作頓了一下，然后慢慢直起腰。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蓋住了阮秋的全身。“秋兒，“她輕聲說，“你媽媽十五歲就能獨立完成一個六角提籃了。“

這句話像一記耳光打在阮秋臉上。他轉身沖進屋里，重重地摔上門。

閣樓上，阮秋撲在床上，把臉埋進枕頭里。他不想哭，但淚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來。母親生病的那段時間，他每天放學后都去醫院陪她。病床上的母親瘦得脫了形，卻還堅持在膝蓋上放一塊木板，手指顫抖著編織一些小物件。

“秋兒，你看，“母親曾經拿著一個剛剛完成的竹編小蟬對他說，“竹子是有記憶的。它記得風雨，記得陽光，也記得匠人的手溫。“

當時的阮秋只是敷衍地點頭，急著去和同學打游戲。現在回想起來，母親眼中的失落像刀子一樣剜著他的心。

門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然后是外婆的咳嗽聲。“秋兒，吃飯了。“她的聲音比平時柔和許多。

阮秋沒有回應，但過了一會兒，他還是擦干眼淚下了樓。飯桌上多了一盤紅燒肉，是他最愛吃的。外婆什么都沒說，只是不停地給他夾菜。

那天晚上，阮秋做了一個夢。夢里母親坐在院子里編織一個巨大的竹籃，陽光透過竹篾的縫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他跑過去想幫忙，卻發現自己的手變成了竹子，怎么也拿不起工具。母親笑著對他說：“別急，秋兒，竹子要慢慢長。“

周末的早晨，阮秋比平時起得早。他輕手輕腳地下樓，發現外婆已經在院子里處理竹子了。晨光中，老人的白發像一層薄霜，手上的動作卻依然穩健。

阮秋默默走過去，在外婆身邊蹲下，拿起一根竹子開始削皮。這次他沒有用力過猛，而是試著感受竹子的紋理，讓刀鋒自然地滑動。出人意料的是，削出來的竹皮比之前平整多了。

外婆看了他一眼，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然后遞給他一把新工具。“今天學劈竹。“

就這樣，阮秋開始了他的竹編學習。每天放學后，他不再磨蹭，而是直接回家練習。學校里的同學注意到他手上的傷痕和越來越重的黑眼圈，有人好奇，也有人嘲笑。

“阮秋，你手上怎么老是貼著創可貼？“課間時，班上的體育委員王磊大聲問道，“該不會是自殘吧？“

周圍的同學發出曖昧的笑聲。阮秋把手縮進袖子里，沒有回答。

“聽說他媽死了，“王磊壓低聲音，卻故意讓周圍的人都能聽見，“可能是受不了打擊。“

阮秋猛地站起來，課桌被撞得發出一聲巨響。他的拳頭攥得緊緊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嫩肉里。但最終，他只是拿起書包沖出了教室。

那天下午，阮秋沒有去上課。他去了鎮上的圖書館，在角落里找到一本關于傳統工藝的書。書里有一章專門介紹“阮氏竹編“，還配了幾張照片——其中一張是年輕時的母親站在領獎臺上，手里拿著一個精美的竹編花瓶，笑容明亮如朝陽。

阮秋用手指輕輕撫過照片，突然意識到自己從未真正了解過母親。在他記憶中，母親總是那個給他做飯、催他寫作業的普通婦人，而不是書中描述的“最具創新精神的年輕傳承人“。

回到家時，天已經黑了。外婆站在門口，臉上的表情既擔憂又生氣。“去哪了？“她厲聲問。

阮秋沒有解釋，只是從書包里掏出那本書，翻到有母親照片的那頁。外婆的眼神一下子軟化了，她接過書，手指顫抖著觸碰照片中女兒的臉。

“你媽媽...很有天賦。“外婆的聲音哽咽，“她總說要把傳統和創新結合起來，讓竹編走進現代生活。“

阮秋突然想起什么，跑上閣樓。他在母親的工作臺抽屜深處翻找，終于摸到一個硬皮筆記本。翻開第一頁，上面是母親娟秀的字跡：“竹編創新設計集“。

筆記本里密密麻麻記錄著各種構思和草圖——竹編燈罩、竹編首飾、甚至竹編家具。有些設計旁邊還貼著布料或彩色紙的樣品。阮秋一頁頁翻著，仿佛看到了另一個他不認識的母親。

“找到了什么？“外婆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

阮秋舉起筆記本，眼睛亮亮的。“外婆，媽她...不只是想傳承，她還想要改變。“

外婆走近，借著昏黃的燈光翻看筆記本，臉上的皺紋漸漸舒展。“這孩子...總是有那么多想法。“她輕聲說，然后看向阮秋，“秋兒，傳承不意味著守舊。你媽媽明白這一點，現在該你明白了。“

阮秋低頭看著筆記本上母親畫的最后一個設計——一個竹編的音樂盒，造型是一片秋葉。設計只完成了一半，標注寫著：“給秋兒十六歲生日“。

他的眼淚砸在紙頁上，暈開了墨跡。那一刻，阮秋突然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