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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赤焰的蹄聲在長安迷宮般的陋巷深處戛然而止。
這是一處幾乎被遺忘的角落,緊貼著延祚坊高聳冰冷的坊墻。幾間歪斜欲倒的土屋,半塌的棚頂蓋著腐爛的草席,空氣里彌漫著垃圾和潮濕霉菌混合的刺鼻氣味。裴十二娘早已等在這里,她裹著不起眼的灰色舊斗篷,看到我渾身污泥、狼狽不堪地從赤焰背上滑落,尤其是看到它前腿那道刺目的血痕時,她嫵媚的眼中瞬間炸開驚怒與心痛。
“阿月!”她撲上來扶住搖搖欲墜的我,聲音都在抖,“傷哪了?誰干的?!”
“安承嗣。”我吐出這個名字,牙齒都在打顫,不是恐懼,是恨!是耿叔倒下的那片刺目血紅灼燒著我的神經!赤焰疲憊地把頭靠在我肩上,溫熱的鼻息噴在我頸側,帶著劫后余生的粗重喘息。
十二娘動作利落地檢查赤焰的傷口,確認只是皮外傷,飛快地拿出隨身攜帶的胡藥敷上包扎。她把我推進最里面那間勉強能擋風的破屋,塞給我一套干凈的粗布衣裳和一壺冷水。
**(2)**
冰冷的水澆在臉上,刺骨的寒意讓我混亂狂躁的大腦稍稍冷靜。我脫下沾滿污泥和暗渠惡臭的外衣,濕冷的布巾用力擦拭著身體,仿佛要搓掉安承嗣那黏膩惡毒的視線和李焱冰冷審視的目光。但耿叔那雙渾濁、絕望、最后卻爆發出驚人亮光的眼睛,卻如同烙印般刻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安承嗣!是他帶……帶的兵……屠……屠城!是他……親手……殺了王上和王后!”
“……李將軍……他……他是被逼的!……他……他自刎……謝罪了……”
“少……少主……李焱……他……他不知情……他……他一直在……在……找……你……”
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針,反復刺穿著我的心臟!十年!支撐我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就是找到仇人,用他的血祭奠疏勒的亡魂!可現在,仇人找到了,是安承嗣那個魔鬼!可李焱……他父親是那個被迫領軍、最終自刎的將軍?而他……一直在找我?
荒謬!可笑!這怎么可能?!他腰間那枚猙獰的狼首金扣,他那高高在上、視人命如草芥的冷漠姿態,還有澄心堂外那冰冷的殺意……他怎么可能不知情?!耿叔……耿叔是不是在騙我?是不是臨死前的幻覺?
**(3)**
“啪嗒……啪嗒……”
屋外,豆大的雨點毫無預兆地砸落下來,敲打在殘破的草席和泥地上,很快連成一片急促的、令人心煩意亂的雨幕。深秋的寒意透過四面漏風的墻壁,絲絲縷縷地鉆進骨髓。我抱著膝蓋蜷縮在角落里,濕冷的粗布衣服貼在身上,凍得瑟瑟發抖。赤焰就在屋外簡陋的棚子下,不安地打著響鼻。
十年積壓的疲憊、恐懼、刻骨的恨意,還有這突如其來的、顛覆性的真相沖擊,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將我淹沒。耿叔最后的眼神,那份復雜的祈求……像沉重的巨石壓得我喘不過氣。我該怎么辦?安承嗣就在長安,他對我已露殺機!決賽在即,那是唯一可能接近他的機會!可李焱……他到底是敵是友?
**(4)**
“吱呀——”
一聲極其輕微的門軸轉動聲,在驟雨聲中幾乎微不可聞。
但我全身的汗毛在瞬間炸起!像一頭被驚醒的孤狼!這破屋的門,剛才十二娘出去照料赤焰時,是從外面帶上了的!來人不是她!
我猛地抬頭!右手閃電般探向藏在腰間的短匕!
一道高大的黑影,如同融入雨夜的鬼魅,悄無聲息地立在門口。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輪廓滴落,在腳下積成一小灘水漬。紫袍被雨水打濕,緊貼出挺拔的身形,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深潭般的眸子,穿透昏暗的光線,精準地、冰冷地鎖定了蜷縮在角落的我。
李焱!
他竟找來了!在這暴雨傾盆的深夜,找到了這處連老鼠都嫌棄的角落!
**(5)**
空氣瞬間凝固,只剩下屋外嘩啦啦的雨聲,敲打在緊繃到極致的神經上。
“你……”我喉嚨發緊,握著匕首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身體本能地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死死盯著他。他怎么找到這里的?是為了澄心堂那夜?還是為了今日馬球場我撞翻趙二郎的挑釁?或者……他知道了什么?
李焱沒有動,也沒有說話。他的目光銳利如刀,緩緩掃過這間破敗、潮濕、散發著霉味的屋子,掃過我身上那套粗糙的、明顯不合身的粗布衣服,最后落在我濕漉漉貼在臉頰的頭發和那雙因為驚怒交加而灼亮的眼睛上。那眼神里,似乎有某種極其復雜的東西在翻涌,探究,審視,甚至……一絲難以捕捉的痛楚?
“嘩啦——!”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夜幕,瞬間照亮他棱角分明的臉,也照亮了他手中緊握的一樣東西!
**(6)**
那東西在電光下折射出溫潤而熟悉的光澤!
我的心跳驟然停止!
那是一枚玉佩!質地是上好的和田羊脂玉,通體溫潤無瑕。雕刻的圖案并非中原常見的龍鳳祥云,而是一只回首顧盼、姿態優雅的靈鹿!鹿角盤曲如古老的藤蔓,鹿眼處一點天然的紅沁,如同點睛之筆!
疏勒王室的圖騰!父王從不離身的貼身玉佩!是母后親手為他系上的!十年前王城陷落那夜,父王在混亂中將它塞進我懷里,讓我快跑……
這玉佩……怎么會在他手里?!
“你……”我張了張嘴,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你怎么會有這個?!”
李焱終于動了。他緩緩抬起手,將那枚在閃電下流轉著柔和光暈的靈鹿玉佩,遞向我。他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
“我父,”他的聲音低沉沙啞,仿佛被雨水浸透,每一個字都砸在潮濕冰冷的空氣里,也砸在我的心上,“用命護下了它。臨死前……他把它交給我,讓我……找到玉佩的主人。”
**(7)**
轟隆——!!!
驚雷在頭頂炸響!震得破屋簌簌落灰!那雷聲仿佛直接劈進了我的天靈蓋!
耿叔嘶吼的聲音和李焱低沉的話語,如同兩道驚雷,在我混亂的腦海中瘋狂交織、碰撞!
“李將軍……他……他是被逼的!……他……他自刎……謝罪了……”
“我父……用命護下了它……讓我找到玉佩的主人……”
父親自刎前絕望的臉……母親將我塞進地窖時脖頸滾燙的血……李焱父親腰間那枚猙獰的狼首金扣……還有眼前這枚溫潤的、帶著父王氣息的靈鹿玉佩……
“不……不可能……”我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土墻,短匕“當啷”一聲掉在地上。渾身冰冷,血液卻像巖漿一樣在血管里奔流沖撞!巨大的沖擊讓我眼前陣陣發黑,幾乎站立不穩。
“當年疏勒之事……”李焱的聲音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的痛苦,他向前逼近一步,目光死死攫住我,仿佛要將我靈魂深處所有的秘密都挖出來,“是安祿山!是他暗中布局,以我全族性命相挾,逼我父率軍!進城后,我父……他……”他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聲音艱澀,“他自知罪孽滔天,無顏茍活……自刎于疏勒王庭之前!死前,他拼死護住了這個……讓我找到你!”
**(8)**
“找到我?”我猛地抬頭,眼中是破碎的、燃燒的火焰,帶著瘋狂的恨意和更深的茫然,“找到我做什么?!告訴我,我該感謝你父親的‘仁慈’嗎?!還是該感謝他沒有親手割下我父王的頭顱?!”
李焱的身體猛地一僵,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瞬間變得慘白。他眼中翻涌的痛苦和自責,濃烈得幾乎要溢出來。
“我知道!”他低吼出聲,聲音里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嘶啞,“我知道這血海深仇,傾盡三江五湖也無法洗刷!我父臨終悔恨,我李家背負此孽十年,日夜煎熬!我找你……不是為了辯解,更不是為了求得寬恕!”他死死盯著我,那目光灼熱得幾乎要將我點燃,“我找你,是為了贖罪!是為了……保護你!安承嗣!他才是當年執行屠殺的劊子手!他現在就在長安!他盯上你了!他想殺你滅口!”
**(9)**
“保護我?”我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荒謬的笑話,發出一聲凄厲的冷笑,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滾落,混著臉上的雨水和污泥,“李焱!收起你那廉價的憐憫!我蘇奈(阿史那月)活到今天,靠的是恨!不是誰的施舍和保護!安承嗣的命,我自會去取!用不著你假惺惺!滾!你給我滾出去!”
我指著門口,渾身都在劇烈地顫抖,恨意和一種更復雜的、幾乎要將我撕裂的情緒在胸腔里瘋狂沖撞!耿叔的血,父王的玉佩,李焱痛苦的眼神……這一切都太混亂!太痛苦!我需要冷靜!我需要一個人!
李焱站在原地,沒有動。雨水順著他的下頜線不斷滴落,他看著我,那眼神深處,除了痛苦和自責,似乎還多了一些別的、更沉重的東西。他嘴唇動了動,似乎還想說什么。
就在這時——
“嘶律律——!!!”
屋外,赤焰突然發出一聲驚恐萬狀、痛苦至極的凄厲長嘶!那聲音穿透雨幕,充滿了極度的痛苦和掙扎!
**(10)**
“赤焰!!!”
我和李焱的臉色同時劇變!
我像瘋了一樣撞開擋在門口的李焱,不顧一切地沖出破屋!冰冷的雨水劈頭蓋臉砸下!
棚子下,赤焰痛苦地跪倒在地!它巨大的身軀劇烈地抽搐痙攣,口鼻中噴出帶著腥臭的白沫!原本神駿的雙眼此刻充滿了血絲,瞳孔渙散,正發出絕望的哀鳴!而在它嘴邊散落的草料里,赫然混雜著幾根顏色異常鮮艷、帶著詭異甜腥氣味的紫色草莖!
“醉馬草!”裴十二娘驚恐的尖叫劃破雨夜,“有人下毒!是劇毒的醉馬草!”
安承嗣!又是他!他竟然連赤焰都不放過!他要徹底毀了我!
“赤焰!撐住!”我撲到赤焰身邊,看著它痛苦掙扎的模樣,心如刀絞!恐懼和憤怒瞬間沖垮了所有混亂的情緒!我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向坊墻外、安承嗣府邸所在的方向,一股冰冷到極致、也瘋狂到極致的殺意轟然爆發!
“安承嗣……”我聲音嘶啞,如同地獄歸來的惡鬼,“你想玩毒?好!我陪你玩!”
我猛地轉身,沖回那間破屋,在李焱和十二娘驚愕的目光中,從角落里一個不起眼的破陶罐里,飛快地抓出一把曬干的、顏色同樣詭異、帶著濃烈辛辣氣味的黑色草籽!這是西市胡商秘傳、用來對付惡犬的“鬼見愁”,毒性猛烈,發作極快!
“十二娘!”我聲音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把這東西,混進安承嗣那匹‘黑風’今晚的草料里!十倍份量!我要讓他的寶貝坐騎,在明天的決賽場上,當!眾!發!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