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維坦”號，這艘深淵的鋼鐵巨獸，此刻靜靜地懸浮在那片如同稀釋墨汁般的黑色水域中，像一個闖入了神明夢境的、渺小而又不知死活的凡人。

主控艙內，死一般的寂靜。

格朗那只紅色的光學鏡，正死死地鎖定在潛望鏡的目鏡上，鏡片因為過度的數據流沖擊而微微發燙。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第一次，失去了所有血色。他見識過深淵里的一切恐怖——能用聲波震碎合金的“音鳴水母”，能將整艘沉船拖入泥沼的“鐵皮蠕蟲”，但他從未見過如此……違背常理的景象。

“……那東西……是活的。”格朗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生銹的齒輪在摩擦，“整座島……都是活的。”

他說的沒錯。那座由扭曲的血肉與金屬構成的島嶼，每一次脈動，都像是在進行一次呼吸。那些瘋狂生長又瞬間凋零的奇異植物，如同它皮膚上不斷生滅的毛發。那些互相撕咬、融合的怪異生物，如同它血液里混亂的細胞。

這里沒有邏輯，沒有物理法則，只有最原始、最純粹、最狂暴的“生命”。

“‘混沌溫床’……”凱菈失神地看著主聲吶屏幕上那團巨大的、不斷變換形態的能量反應，她那雙火紅色的眸子里，充滿了身為“蒸汽異端”的研究者在面對終極真理時的、混雜著狂喜與恐懼的復雜情緒，“原來……是這樣。‘生命引擎’并沒有‘死亡’。它只是……碎裂了。它的每一個碎片，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繼續進行著無休止的、沒有藍圖的‘創造’。”

“那我們現在該怎么辦？”格朗終于將眼睛從目鏡上挪開，他看向凱菈，這個問題，第一次，不是出于嘲諷，而是真正的求助，“我們不可能把船直接靠上去。那里的能量場，足以在三秒鐘內讓‘利維坦’號的蒸汽核心徹底紊????????一坨無用的廢鐵。我們甚至無法浮出水面，天知道那空氣里有什么鬼東西。”

“他說得對。”凱菈身后的那名沉默寡言的同伴，此刻也開口了，他的聲音像敲擊鐵砧一樣沉穩，“我們的環境偵測器已經完全失靈了。數據顯示，那里的空間本身，都處于一種不穩定的‘量子疊加態’。任何常規的登陸方式，都等同于自殺。”

就在這進退維谷的絕望時刻，芬恩的聲音，再次從醫療艙的通訊器中傳來。

“……我們不用‘登陸’。”他的聲音依舊虛弱，但卻異常清晰，“我們要做的，是‘融入’。”

“融入？”凱菈不解地問。

“是的，融入。”芬恩閉著眼睛，他的“通感”已經完全延伸出去，像無數根看不見的觸須，小心翼翼地、試探性地，觸碰著那座島嶼散發出的、龐大而又混亂的“生命場”。

“它沒有‘防御’的概念，因為它本身就是‘攻擊’。它會本能地同化、撕碎、重組任何進入它領域的‘異物’。”芬恩努力地形容著他“聽”到的感覺，“但它也有自己的‘節奏’，一種混亂的、狂野的、如同戰爭悲歌般的節奏。我們不能對抗它，我們只能……跟著它的節拍跳舞。”

“說人話，小子！”格朗不耐煩地吼道。

“我們需要一艘小船。一艘能隔絕大部分物理侵蝕，但又允許‘靈性’通過的船。”芬恩的聲音變得急促起來，因為他的試探，已經引起了那顆巨大心臟的“注意”，“然后，由我來‘掌舵’。”

“不是用操縱桿，而是用我的‘歌聲’。我會試著將‘利維坦’號的心跳，將我們所有人的‘靈性’，都偽裝成它的一部分，一個剛剛從它身上脫落的、小小的、無害的‘細胞’。讓我們在這場瘋狂的舞蹈中，找到一個不會被踩碎的、安全的角落。”

這個計劃，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瘋狂。

這已經不是賭博了，這是在用自己的靈魂，去和一個瘋狂的神明殘骸……共舞。

“我明白了。”凱-菈的眼中閃爍著決斷的光芒，“你要進行‘靈性偽裝’。格朗，你的‘利維坦’號上，有沒有小型的、鉛襯底的深潛維修艇？”

格朗愣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在貨艙里有一艘‘鐵烏賊’，雙人座的。本來是用來在緊急情況下修復船殼的，鉛襯裝甲厚得能抵擋大部分酸液，但動力很弱，幾乎沒什么防護能力。”

“就要它！”凱菈立刻說，“我和芬恩，我們兩個下去。我來負責物理操作和警戒，芬恩負責‘靈性導航’。”

“不行！”格朗立刻反對，“太危險了！要去也是我去！那小子的命，現在可是我的‘船票’！”

“你不行，格朗。”凱菈冷靜地看著他，“你的‘靈性’太狂暴，太充滿了攻擊性，就像一頭憤怒的公牛。你一靠近，就會立刻被那片‘溫床’視為威脅。而我，”她指了指自己手臂上那個活塞與心臟結合的徽記，“我們‘蒸汽異端’的修行，本身就是學習如何在‘邏輯’與‘生命’之間，尋找平衡。我的‘靈性’，更安靜，也更容易被‘偽裝’。”

格朗還想爭辯，但當他看到凱菈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時，他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他知道，這個看起來漂亮的女人，一旦做出決定，比他還要頑固。

計劃，就這樣在短短幾分鐘內，被敲定了。

“利維坦”號巨大的貨艙內，那艘被稱為“鐵烏賊”的小型潛艇，被機械臂緩緩地吊起。它看起來確實像一只烏賊，小巧、渾圓，外殼是啞光的黑色，顯得異常堅固。

凱菈和她的同伴飛快地對“鐵烏賊”進行著最后的改裝。他們拆除了所有不必要的武器系統，將節省下來的能源，全部加裝到了一套由凱菈親自設計的、實驗性的“靈性抑制器”上。那是一個由無數細小的諧振水晶和銀質導線構成的、復雜的裝置，理論上，可以將潛艇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而芬恩，則盤腿坐在“鐵烏賊”的旁邊。他懷中，那只被安置在“圣詠之匣”里的黃銅鳥，再次被他取出。他將自己所有的精神力，都沉入其中，與那顆沉睡的、屬于另一個神明的“心”，進行著最深層次的溝通。

他需要它的力量，需要它那最純粹的“生命”本質，來作為自己“偽裝”的核心。

準備工作在緊張而又靜默的氣氛中進行著。

終于，一切就緒。

芬恩和凱菈，穿著厚重的深潛服，走進了“鐵烏-賊”那狹窄的駕駛艙。格朗站在外面，表情復雜地看著他們。

“……活著回來。”他最終只說了這么一句，然后，親手為他們關上了厚重的、如同銀行金庫般的艙門。

隨著一陣低沉的機括聲，巨大的“利維坦”號底部，一個排污兼發射口緩緩打開，露出了外面那片絕對黑暗的、閃爍著詭異星塵的黑色水域。

“鐵烏賊”號被機械臂緩緩地送入了發射口。

“凱菈，芬恩，聲吶和通訊都會在你們離船后徹底中斷。接下來，你們只能靠自己了。”格朗的聲音，通過最后的內部通訊傳來，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擔憂，“記住，你們只有一次機會。”

“收到。”凱菈冷靜地回應，她的手放在了“鐵烏-賊”的操縱桿上。

她轉頭，看向身邊的芬恩。

芬恩閉著眼睛，臉色蒼白，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懷中的黃銅鳥，正散發著前所未有的、明亮的藍色光芒，那光芒將整個狹小的駕駛艙，都染成了一片夢幻般的海洋。

他已經開始了。

他正在用自己的靈魂，為這艘小小的潛艇，詠唱一首能欺騙神明的……搖籃曲。

“發射。”凱菈輕聲下令。

機械臂松開了束縛。

“鐵烏賊”號，如同被母親拋棄的、孤獨的幼崽，悄無聲息地，滑入了那片未知的、由神明殘骸構成的……混沌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