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是被左臂的灼燒感疼醒的。
他睜開眼時,發現自己被浸泡在井臺的青石凹槽里——那是他每天打水時,桶底磨出的月牙形淺坑。冰涼的井水漫過胸口,左臂卻像被烙鐵炙烤般灼痛。抬起手臂,皮膚上爬滿蛛網狀的青黑色紋路,如同趙黑虎臨死前露出的胸口疤痕。
“醒了?“
李青山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老人盤坐在井沿,膝上橫著那把劈柴刀。刀身映著晨光,照亮陳默浮腫的臉——他的左眼已經看不見了,右眼視野里蒙著一層血霧。
“毒入心脈,七日必死。“李青山用刀尖挑起陳默的下巴,“今天是第三天。“
陳默想說話,卻咳出一團黑色絮狀物。那東西落在水面上,竟像活物般蠕動。他這才發現,整個石槽的水都泛著詭異的藍黑色,水底沉著十幾只死去的蜈蚣和蝎子。
“以毒攻毒。“李青山從懷里掏出三枚銅錢——正是拜師那天用來量陳默骨骼的“三才錢“。銅錢邊緣泛著藍光,被依次按在陳默眉心、喉結和膻中穴。
“叮——“
銅錢接觸皮膚的瞬間,陳默聽到鐘磬般的清鳴。劇痛如鋼針般順著脊椎竄下,他弓起身子,看見自己胸口浮現出蛛網狀的青筋,正隨著銅錢的顫動泵出黑血。
窗欞突然被撞響。三只烏鴉落在窗臺上,腳爪纏著白布條。為首的那只歪頭盯著陳默,鳥喙張合間竟發出人聲:“...柳生大人...真解...“
李青山袖中飛出一枚鐵蒺藜,烏鴉撲棱棱飛起,卻留下一根黑羽飄落。羽毛觸地的剎那,陳默的右臂突然不受控制地抽搐,五指成爪抓向自己的喉嚨!
“定!“
李青山的劈柴刀狠狠拍在陳默天靈蓋上。劇痛中,他看見自己指甲縫里滲出黑線,像活物般扭動著縮回皮下。
第四天清晨,陳默被綁在了藥桶里。
這是口半人高的柏木桶,內壁刻滿與青銅殘片相似的紋路。桶中黑湯沸騰,散發出腐肉般的惡臭——三十七種毒蟲在湯中翻滾,最醒目的是那條三尺長的黑蛇,正是李青山養在酒缸里的那條。
“雄黃逼毒。“李青山將一捧燒紅的細沙灑進藥湯,“忍住了。“
細沙接觸皮膚的瞬間,陳默的慘叫聲震落了房梁上的灰。他看見自己的皮膚像沸水般鼓起水泡,黑血從毛孔滲出,在藥湯里凝成蝌蚪狀的游絲。那些游絲竟逆流而上,順著桶壁紋路爬向邊緣。
“好毒的東瀛邪術。“李青山用銅盆接住游絲,盆中立刻騰起藍火,“七日腐心,實則是想煉你為毒傀。“
第五天夜里,陳默開始產生幻覺。他看見自己變成了一截榆木,被斧頭劈開,年輪里滲出黑血。恍惚中有人撬開他的牙關,灌入腥苦的液體——是那條黑蛇的膽,李青山徒手撕開蛇腹取出的。
“咽下去。“師父的聲音忽遠忽近,“黑水玄蛇的膽,可鎮百毒...“
蛇膽入腹,陳默的視野突然清晰。他看見藥房梁上懸著七盞油燈,排成北斗形狀。燈焰不是常見的橙黃,而是一種詭異的青白色。最奇怪的是,燈芯竟然是用頭發搓成的——那些白發陳默認得,是李青山每日梳頭時掉落的。
第六天黃昏,陳默的心跳停了。
李青山將他倒吊在院里的老槐樹上——正是那棵陳默每天掃落葉時,總要費力清理根須的老樹。燒紅的鐵釬刺入腳心涌泉穴時,陳默的尸體突然劇烈抽搐,噴出一口裹著黑蟲的膿血。
那些黑蟲落地即燃,藍綠色的火苗中,隱約可見微型的人臉在痛苦扭曲。
陳默能下床的那天,驚蟄的雷聲剛過。
他的皮膚上還殘留著蛛網狀的淡痕,左眼視力只恢復了一半。但當他拿起掃帚時,發現了一件怪事——帚尖接觸地面的瞬間,青石板上的紋路竟微微發亮。
“過來。“李青山在堂屋喚他。
檀木匣就擺在榆木桌上——那張被李青山一掌震裂的舊桌。青銅殘片上的“極“字已經完全變成血紅色,紋路像血管般微微搏動。
“伸手。“
劈柴刀劃過陳默剛結痂的掌心。血滴在青銅殘片上時,奇異的事情發生了——血珠沿著紋路流動,漸漸組成一幅人體經絡圖。陳默突然認出,這正是他每天站樁時,李青山用藤條抽打過的穴位連線。
“八極真解,上半卷主外功,下半卷修內勁。“李青山突然將殘片按在陳默胸口,“今日傳你'血紋勁'。“
滾燙的灼燒感讓陳默跪倒在地。他看見無數金色小字順著血管流向全身,最后匯聚在丹田,形成一個旋轉的氣旋。更詭異的是,他的皮膚表面浮現出與青銅殘片完全相同的紋路,只是顏色淡如胭脂。
“喝!“
陳默本能地朝木人樁擊出一拳。沒有疼痛,沒有反震,樁體表面竟浮現出淡淡的血紋——正是青銅殘片上的圖案。而他的拳頭,在接觸木樁的瞬間變成了青銅色。
窗外突然傳來瓦片碎裂聲。李青山猛地回頭,看見一道黑影從屋檐掠過——那人穿著木屐,落地時卻像貓般無聲。月光照亮他腰間一閃而逝的刀光,刀柄上纏著的,正是與烏鴉腳爪上一模一樣的白布。
當夜,陳默在夢中見到了海。
不是津門碼頭渾濁的黃海,而是一片漆黑如墨的水域。浪尖上站著戴天狗面具的黑影,手里提著盞青白色的燈籠。燈籠上寫著“菊“字,每晃動一次,陳默丹田的氣旋就跟著震顫。
他驚醒時,發現李青山站在窗前,手里摩挲著那把生銹的鑰匙。鑰匙的齒痕,與陳默昨日在碼頭看見的“菊丸號“商船紋飾一模一樣。
“師父...“陳默抬起手臂,發現血紋在黑暗中微微發亮。
李青山沒回頭,只是將劈柴刀扔到他懷里:“明日開始,改練'夜戰八方刀'。“
遠處傳來三味線的樂聲。在津門最高的望海樓屋頂,一個黑影正用短刀在瓦片上刻著菊紋。他腳邊躺著三只被擰斷脖子的黑鴉,鴉血順著瓦縫流淌,組成一個殘缺的“柳“字。
而在更遠的黑暗中,停泊在港口的“菊丸號“貨艙里,三十口貼著符咒的棺材同時發出了刮擦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