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風帶著陽光的暖意,吹拂著陳默的臉頰,驅散了龍墓中殘留的陰冷與硫磺惡臭。身下是厚實粗糙的船板,耳邊是海浪拍打船舷的嘩啦聲,還有漁民們帶著濃重口音的吆喝。這一切都提醒著他,他們回到了人間,暫時安全了。
“后生,醒了?喝口熱魚湯暖暖身子!”一個粗嘎卻透著樸實關切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陳默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被海風和歲月刻滿溝壑的老臉,皮膚黝黑發亮,眼睛卻很有神。是老漁民海叔,他們一家的救命恩人。海叔端著一個粗瓷大碗,碗里是奶白色的魚湯,飄著翠綠的蔥花,散發著誘人的鮮香。
“多謝海叔。”陳默掙扎著想坐起來,全身的骨頭如同散了架般劇痛,尤其是雙臂,稍微一動就鉆心地疼。他強忍著,接過碗,溫熱的觸感從掌心傳來,驅散了幾分寒意。魚湯入喉,鮮美滾燙,一股暖流順著食道滑下,滋養著干涸疲憊的身體。
他環顧四周。這是一艘不算大的老舊漁船,船身布滿修補的痕跡,散發著濃烈的魚腥味。船艙里堆放著漁網和雜物,顯得有些擁擠。玄靈子躺在角落鋪著干草和舊棉被的簡易床鋪上,依舊昏迷不醒,臉色灰敗,但呼吸比之前平穩了許多。海叔的兒子,一個叫阿旺的壯實青年,正小心翼翼地用干凈的布巾蘸著溫水,給玄靈子擦拭額頭的冷汗。
小荷蜷縮在陳默身邊,身上裹著海嬸(海叔的老伴)找出來的舊棉襖,小小的身體還在微微發抖。她捧著一個更小的碗,小口小口地喝著魚湯,蒼白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血色。看到陳默醒來,她的大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帶著濃濃的依賴。
“默哥…蘇姐姐她…”小荷的聲音帶著哭腔和不確定。
陳默心中一痛,放下碗,用沒受傷的左手輕輕揉了揉小荷的銀發,聲音沙啞卻盡量溫和:“蘇姐姐沒事,她…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休息,需要睡很久很久。她會好起來的。”他無法告訴小荷真相,那以身合陣的悲壯與漫長等待,對一個孩子來說太過殘酷。
小荷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銀眸中水光盈盈,她低頭看著自己碗里的魚湯,小聲說:“小荷…夢見蘇姐姐了…她在水里…好亮好亮…像月亮…但是…好孤單…”
陳默心頭一顫,強壓下翻涌的情緒,轉移話題問道:“玄靈前輩怎么樣了?”
海叔湊過來,蹲在玄靈子旁邊,咂咂嘴:“這位道長傷得可重哩!老頭子行船幾十年,就沒見過這么嚇人的傷!渾身骨頭怕不是斷了好幾根?還有胸口那黑乎乎的爪印…看著就邪門!不過說來也怪,昨晚給他擦身子的時候,他身上時不時會冒點白光,傷口看著就好了一點點…真是神仙手段?”
陳默知道那是玄靈子自身殘存的蜀山真元和清微子賜予的星劍令護主之力在緩慢修復傷勢,但效果微乎其微,只能吊住性命。他看向阿旺:“阿旺哥,多謝照顧。”
阿旺憨厚地笑了笑,露出潔白的牙齒:“莫謝莫謝!海神娘娘送來的客人,俺們得照顧好!俺爹說了,你們肯定不是凡人!對了,后生,你們這是打哪兒來?遇上啥了?海匪?還是…海怪?”他眼中閃爍著好奇和后怕。
陳默沉默了一下,避重就輕:“海上遇到了風浪,船沉了,多謝海叔搭救。”
海叔顯然不信,但看陳默不愿多說,也沒追問,只是吧嗒著旱煙袋,望著船艙外波光粼粼的海面,喃喃道:“最近這片海啊…不太平。先是東洋鬼子的鐵船到處亂竄,炸得海里翻江倒海,好多魚都嚇跑了。前幾天更邪乎,西邊那片‘鬼哭礁’方向,夜里突然亮起好大的光,跟太陽掉海里似的,還傳來悶雷聲,嚇得俺們都不敢出遠海…后生,你們該不會是從那邊過來的吧?”
鬼哭礁?西邊?陳默心中一動。凌虛子殘魂最后提到的西方海域深處的同源波動!他不動聲色地問道:“海叔,鬼哭礁在哪?離這兒遠嗎?”
“遠!往西得跑兩天船呢!”海叔指著西邊,“那地方邪性得很!暗礁多,水流亂,常年大霧,進去的船十有八九出不來!老一輩都說那里是海眼,通著龍王爺的牢房,關著吃人的海怪!還有人說,霧里有鬼唱歌…所以叫鬼哭礁。這些年,除了不要命的東洋鬼子開著鐵船往里鉆,沒人敢去!”
東洋鬼子的鐵船…也在往西邊去?陳默眼神微凝。這絕非巧合!他們也在尋找什么?難道…也和龍心之核有關?
“默哥…”小荷突然扯了扯陳默的衣角,小臉上帶著一絲不安,“我…我剛才喝湯的時候…好像又看到了一點…好多…好多鐵船…掛著紅太陽…圍著一個…黑乎乎的大島…島上…有紅色的石頭…在發光…好多人…在挖…在打架…血…好多血…”
小荷的預知能力在恢復!雖然畫面零碎,但指向性非常明確——西邊,有東瀛人的艦隊,在爭奪某種紅色的、發光的礦石(血紋石?),并且發生了激烈的沖突!
陳默握緊了拳頭。線索指向了同一個地方——西方的“鬼哭礁”!那里不僅有龍心之核的線索,更有東瀛人活動的蹤跡!危機與機遇并存!
“海叔,離這里最近的碼頭是哪里?”陳默問道,他需要盡快安頓下來,讓玄靈子得到更好的救治,同時打探更確切的消息。
“前頭就是舟山本島沈家門啦!大碼頭!有醫館,有客棧!”海叔指著前方隱約出現的陸地輪廓,“再有小半天就到了!俺們正好要去那兒賣魚。”
沈家門碼頭的喧囂與魚腥氣,撲面而來。
大大小小的漁船擠滿了港灣,桅桿林立,如同枯萎的森林。碼頭上人聲鼎沸,漁民們吆喝著卸貨,魚販子們討價還價,空氣中混雜著海腥、汗臭和劣質煙草的味道。這與龍墓的死寂和歸墟的兇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充滿了粗糙而真實的煙火氣。
海叔一家熟門熟路地將船靠岸,阿旺和幾個相熟的漁民搭手,小心翼翼地將依舊昏迷的玄靈子抬下船。陳默背著小荷,跟著海叔,在嘈雜的人流中穿行。
海叔顯然人緣極好,一路打著招呼,很快就找到碼頭附近一家相熟的、門臉不大卻還算干凈的“悅來客棧”。客棧老板是個精瘦的中年人,姓王,看到海叔帶來這么幾個“怪人”(一個重傷昏迷的道士,一個背著劍、臉色蒼白的青年,一個銀發異瞳的小女孩),雖然有些詫異,但在海叔拍胸脯擔保和幾塊銀元的開路下,還是騰出了兩間相連的上房。
陳默將玄靈子小心安置在床上。海叔幫忙請來了碼頭最有名的跌打郎中“劉一手”。劉一手看到玄靈子胸口的爪痕和身上其他深可見骨的傷口,倒吸一口涼氣,連連搖頭:“這…這傷得太重了!外傷好說,敷藥接骨便是。可這…這胸口的黑氣…透著邪性!像是…像是被什么極陰邪的東西所傷!老夫只能盡力穩住他的外傷,驅除邪氣…恕老夫無能為力啊!”
陳默早有預料,謝過劉一手,付了診金。他取出貼身珍藏的那塊星劍令碎片(碎片在龍墓排斥他們時自動飛回他身邊),將其輕輕放在玄靈子胸口那猙獰的爪痕之上。
碎片接觸到邪氣,微微亮起溫潤的星屑光芒。雖然光芒微弱,卻如同定海神針,那爪痕邊緣繚繞的、試圖侵蝕的黑氣,如同遇到了克星,被星屑光芒緩緩驅散、凈化。玄靈子緊鎖的眉頭似乎舒展了一絲,灰敗的臉色也略有緩和。
陳默松了口氣。這碎片蘊含的清微祖師星力,對邪穢果然有壓制凈化之效。雖然無法根治玄靈子的本源傷勢,但至少能延緩邪氣侵蝕,為他自身恢復爭取時間。
安頓好玄靈子,陳默才有空打量這間簡陋卻干凈的客房。推開木窗,外面是狹窄的巷弄和鱗次櫛比的瓦房屋頂,遠處是停滿漁船的港灣和波光粼粼的海面。夕陽的余暉將一切都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
小荷趴在窗邊,好奇地看著下面巷子里追逐打鬧的孩子和挑著擔子叫賣的小販。經歷了龍墓的恐怖,眼前平凡喧鬧的景象讓她感到一絲久違的安心。
“默哥,我們接下來…要去找蘇姐姐的心核嗎?”小荷轉過頭,銀眸中帶著詢問。
“嗯。”陳默走到窗邊,望著西邊沉入海平面的落日,眼神堅定,“去鬼哭礁。那里有線索。”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星劍令碎片,碎片對西邊的微弱感應似乎比在海上時清晰了一絲。
“小荷幫你!”小荷用力點頭,“小荷的眼睛…好像看得更清楚一點了!雖然頭還有點疼…”
陳默看著小荷依舊蒼白的小臉,心疼地揉了揉她的頭發:“不急,小荷先好好休息,把眼睛養好。我們等玄靈爺爺好一點再動身。”
入夜,海叔提著一個小炭爐和一瓦罐熱氣騰騰的海鮮粥來到客棧,說是海嬸特意熬的,給他們補身子。陳默再三道謝。海叔也沒多待,放下東西,叮囑了幾句便離開了,說明天再來看他們。
就著昏黃的油燈,陳默喂小荷喝了粥,自己也喝了一大碗。熱粥下肚,驅散了海風的寒意,也帶來一絲困倦。他將小荷哄睡,自己則盤膝坐在玄靈子床邊的地上,嘗試運轉功法。
識海中,那顆布滿裂痕的劍魄金丹依舊沉寂,光芒微弱。強行引動龍魂之力留下的創傷,以及最后被深淵氣息沖擊的反噬,遠非一時半刻能恢復。丹田內,那柄由四色氣流(藍-邪鴉、青-劍意、金-龍氣、黃-地脈)交織的微型氣劍(劍元雛形)也黯淡無光,幾乎感覺不到流轉。唯有左臂的邪鴉印記,在寂靜中傳來一絲微弱的冰涼感,似乎在緩慢地汲取著什么。
陳默沉下心神,依照《九天御劍總綱》中記載的溫養法門,引導著體內殘存的一絲微弱氣息,如同最耐心的工匠,一點點地去修復識海金丹的裂痕,溫養丹田的劍元。這是一個水磨工夫,急不得。
夜深人靜,只有玄靈子微弱的呼吸聲和小荷均勻的鼾聲。窗外,碼頭的喧囂漸漸平息,只剩下海浪的輕吟和遠處偶爾傳來的幾聲犬吠。
突然,一陣刻意壓低的交談聲,順著夜風從樓下客棧大堂隱約傳來。
“…千真萬確!我那表弟就在‘鎮海號’上當水手!他說了,前幾天夜里,鬼哭礁那邊,打得可兇了!”
“東洋鬼子和誰打?海匪?”
“不像!聽說是…洋人!金發碧眼的洋人!開著好大的鐵甲船!兩邊為了搶那個島,炮都打紅了天!”
“搶島?鬼哭礁那鳥不拉屎的破地方有什么好搶的?”
“嘿!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那表弟偷聽到當官的談話了,說那島上…發現了血礦!”
“血礦?啥玩意兒?”
“就是…血紅色的石頭!據說老值錢了!東洋鬼子叫它什么‘血紋石’,說是能煉出寶貝!洋人好像也想要!兩邊都跟瘋狗似的,見人就咬!我表弟說,那島附近的海水都染紅了…”
“嘶…造孽啊!為了點破石頭…”
“噓!小點聲!這事兒可不敢亂傳!聽說官府都驚動了,派了兵船過去,結果連個水花都沒濺起來,被洋人和東洋鬼子的鐵船堵在外面,屁都不敢放一個!”
樓下的交談聲漸漸低了下去,似乎是換了話題。
陳默猛地睜開眼,眼中精光一閃!鬼哭礁!東瀛人!洋人!血紋石礦!爭奪!流血沖突!
小荷預見的畫面被證實了!而且情況比預想的更復雜!不僅有東瀛人,還有西方列強插手!他們都在爭奪血紋石礦!這意味著什么?血紋石礦脈是深淵污穢侵蝕地脈的產物,他們大肆開采,不僅會加劇污染,更可能…驚動或利用深淵的力量!
凌虛子殘魂感應到的西方海域的同源波動…是否就與這大規模的血紋石礦脈有關?龍心之核的線索,是否也藏在那片殺戮之地?
一股強烈的危機感和緊迫感涌上陳默心頭。鬼哭礁,已成風暴之眼!他們必須盡快動身!
他看了一眼床上依舊昏迷的玄靈子,眉頭緊鎖。玄靈子的傷勢太重,短時間內根本無法行動,更別說戰斗。將他獨自留在舟山?陳默不放心。帶著他?無疑是巨大的拖累和危險。
怎么辦?
陳默的目光落在枕邊那塊溫涼的星劍令碎片上。碎片似乎感應到他焦灼的心緒,星屑光芒微微閃爍了一下。
也許…可以試試那個方法?陳默心中浮現一個冒險的念頭。蜀山傳承中,有一門“寄魂養元”的秘術殘篇,可以將重傷者的部分神魂暫時寄托于蘊含同源力量的器物中溫養,減緩傷勢惡化,甚至能借助器物之力緩慢修復。星劍令碎片蘊含清微祖師的星力,與玄靈子的蜀山本源同出一脈,或許可行?
雖然風險極大,稍有不慎可能傷及玄靈子神魂,但眼下似乎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陳默深吸一口氣,眼中閃過一絲決然。他小心翼翼地將星劍令碎片拿起,走到玄靈子床邊,盤膝坐下。他需要嘗試溝通碎片中那微弱的星力,引導它,配合秘法…
窗外,舟山的漁火在夜色中明明滅滅,如同繁星落入港灣。而一場新的、更加兇險的風暴,正在西方的海平面上悄然醞釀。鬼哭礁的血腥爭奪,將成為陳默尋找龍心之核、揭開血紋石之謎的第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