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域外文化經典選讀
- 何懷宏編
- 4437字
- 2025-06-26 17:49:13
希臘人的特性與精神[8]
基托
古希臘人和希伯來人[9]是兩個強烈地感覺到自己與鄰邦不同的民族,他們相互之間并不遙遠,然而卻在很大程度上對對方一無所知,而且互不影響,一直到亞歷山大征服之后的時期[10]。然而,后來這兩種典型的文化——希伯來人的宗教熱忱和希臘人的理性及人文精神——的融合卻構成了整個歐洲文化和基督教的基礎。
希臘是個多樣化的地區。對希臘文化發展極為重要的一點就是絕大多數城邦都有狹長的肥沃平原、高地的牧場、覆蓋著森林的山坡、光禿的山頂,許多城邦還有出海口。希臘的自然環境使他們能夠在小范圍內實現自給自足。
另一個重要因素是氣候。首先,它讓希臘人靠很少的設施就能夠生活。在希臘,一個人能夠過溫飽的生活,所需的食物卻比其他惡劣氣候下要少得多;而且同樣有一個事實——希臘人,可以并且的確將絕大部分閑暇時間用于戶外。很少有哪個民族這樣酷愛交際。談話對于希臘人而言像呼吸一樣不可或缺。除了雅典,有哪個社會產生過像蘇格拉底這樣的人物——沒有寫下一個字,沒有傳授一套教義,除了上一兩次戰場以外,從未離開過一座城市,僅憑在街頭與人談話就改變了人類思想潮流?又有哪個社會,這樣不考慮受教育階層與未受教育階層、有趣味者與粗俗大眾之間的差別?
雅典人,以及許多其他地區的希臘人的教育,是在集會場合獲得的——在市場、門廊、競技場,在政治集會,在劇場,在荷馬作品的公開朗誦會,在宗教儀式與慶典上長時間的談話中。阿提卡的氣候所給予的最大恩惠,興許就是各種重大集會可以在露天舉行。假如必須有屋頂和高墻的話,不管雅典人本能中有多么民主,雅典的民主,還有雅典的戲劇也發展不到這樣高的地步。在雅典,所有的事務都可以向所有的人敞開,因為它們可以向空氣和陽光敞開。
希臘人發展出了一種政體形式“polis”,我們將它不盡準確地譯作“城邦”。城邦起源于一種地方公共安全聯盟,后來成為人們道德、理智、審美、社會和實踐生活的焦點。其他政治社會的形式是靜態的;而城邦則是希臘人有意識地創造比以往更為優秀的公共與個人生活的方式。這的確就是一個希臘人在其同胞的諸多發現之中會置于首位的東西,即他們找到了最佳的生活方式。亞里士多德就是這么想的,因為他那句常被譯作“人是政治的動物”的名言,事實上意味著:“人是這樣一種動物,其特性就在于他生活在城邦之中。”假如一個人不是這樣的,那他就在其最好最為典型的意義上比人少了點什么。
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中進一步推論道,城邦是人能借以全面實現其精神、道德與理智能力的唯一框架。它遠不止是一種政府組織的形式,更是一種生活共同體。能夠不僅對“城邦”,而還有希臘人的行為與思想做出解釋的,乃在于他們本質上是社會的。在謀生方面,他們本質上都是個人主義者,而在完善生活之實現方面,他們本質上是“共同體主義者”。當然,每個城邦都很小,如此方可直接接觸和交往。
要是我們問一個希臘人,到底是什么讓他不同于蠻族,他可能會說,而且事實上的確也這樣說了:“蠻族是奴隸,而希臘人是自由人。”在希臘人看來,城邦事務是公共事務,而不是一個獨裁者的私人利益。他是被法律治理的,一種已知的尊重正義的法律。假如他的城邦是徹底民主的,他就直接參與政府的治理;而假如它不是個民主政體,起碼他也是一個“成員”,而不是統治的對象,政府的治理原則是已知的。
希臘人在靈魂深處覺得專斷的政府對他是一種冒犯。照荷馬的說法:“假如奴役的日子降到一個人頭上,宙斯便取走了他一半的人性。”東方的鞠躬禮讓希臘人看了很不舒服。亞洲的君主靠折磨和鞭笞迫使人們服從;希臘人靠辯論和勸說來做出他們的決定,隨后便能行動如一人,并擊敗一切敵人。因此,在后一輩人的神廟的三角墻上,滿是反映古老神話中地上出生的巨人與奧林匹亞諸神之間戰爭的雕像,這也就不足為奇了。希臘諸神一再凱旋,自由和理性戰勝了專制和恐懼。
哪怕是對諸神,希臘人也像是對人那樣地祈禱,站立著;雖然他全然明了人性與神性之間的差異。他不是神,這他知道;但他起碼是個人。他知道對像猿猴般模仿神性的人,諸神會毫不留情地加以打擊,在所有的人性特征中,他們最推崇的是謙遜和敬畏。然而他也記得神與人來自同樣的出身。
優秀城邦由愛好城邦生活的人們組成,理想是每一個公民都應該參與城邦所有的行動和事務,這個理想可以被認為是來源于一個高貴的荷馬式的概念:阿瑞忒(arete)。希臘人不會認為自己僅是處于某種固定環境中的存在物,而是從最廣泛的角度來設想自己作為人的種種可能性。他們的理想不是一種特殊的騎士式的理想,就像騎士信條或愛情那樣的東西;他們稱他們的理想為“阿瑞忒”,它不宜被翻譯為“德性”(virtue),在現代英語中,“德性”完全是一個道德方面的詞匯;而與之相反,“阿瑞忒”這個詞被普遍地運用于所有領域中,其含義簡單說來就是“卓越”(excellence)。它的用法可以由其所處的特定上下文得以限定。如一匹賽馬的“阿瑞忒”在于它的速度,一匹拉車的馬的“阿瑞忒”在于其力量。
如果這個詞用在人身上,在一般的語境中,它意味人所能有的所有方面的優點,包括道德、心智、肉體、實踐各個方面。它被當作一個包容一切美德和活力的概念。這一理想暗示著對生活的整體性或統一性的尊重,并隨之產生一種對專門化的厭惡之情。在他們看來,一個人應該親自依次嘗試每一件事,城邦也應如此。
然而這個愛好者的概念不僅意味著生活是一個整體,同時也意味著生活應該是簡單的。如果一個人想要在其有生之年內扮演生活中的所有角色,那么這些角色對普通人來說,必須是不太難掌握的。而這正是城邦崩潰的原因。從希臘人開始,西方人絕對不會順其自然。他們必定要追問、發現、改進、發展;而正是這種不斷的追求和發展注定要打破城邦制。
古典希臘的藝術不是一種全新的創造,而是一種復興。希臘藝術的偉大就在于它完全調和了兩種經常是相反的原則:一方面是節制、明晰及心靈深處的嚴肅;另一方面則是才華橫溢、想象和熱情。希臘語言的本質就是準確、精細和明晰。在荷馬那里我們可以看到希臘藝術的全部特質;重要的不是荷馬是誰,而是他是什么樣的人。《伊利亞特》和《奧德賽》曾被稱為希臘人的《圣經》。在數百年間,這兩部詩歌是希臘教育的基礎,無論是正規的學校教育還是普通公民的文化生活。直到被那一部《圣經》所代替之前,從荷馬著作中摘章引句,用以解答道德與行為問題,是很自然的方式。造就荷馬式英雄的獨特靈魂的,不是我們現在所理解的責任——對他人的責任,而是對自己的責任。他追求“卓越”,這種追求貫穿于希臘人的整個生活之中。雅典的輝煌時期——伯里克利時代的精神可回溯到永恒的荷馬,是荷馬教給人們以心靈的習性,這是一種在任何一個社會階層的人身上都能發現的不可或缺的貴族氣質,它要求將質置于量之上,高貴的斗爭高于僅僅達到目的,榮譽先于財富。
現在我們再來綜合地看一下希臘人的許多特性——他對理性的信任、他的強烈的形式感、他對均衡美的愛、他的創造性或建設性、他的才具和他依賴先天推理的傾向——之間的聯系。我想,在希臘人的形式感中表現得如此明顯的邏輯性和明晰性就是這樣產生的。藝術家對他要表現的東西有一種非常清晰的概念,并能完全自由地支配他的材料。希臘人對均衡的愛好同樣明顯。希臘精神的另一個方面的特點,是它對理性的堅定信仰。希臘人一刻也不會懷疑宇宙是有規律的,它是遵循著法則的,因而是可以解釋的。希臘悲劇的基礎是這樣一種信仰:主宰人事的是法則而不是機會。在埃斯庫羅斯那里,法則變得益發簡單明白:它是道德法則,懲罰日日夜夜跟隨著那些傲慢不敬者。
在所有這一切中,最重要的是,他不顧及事物的外表,認為是一個而不是許多事物構成了這個世界。這里我們遇到希臘思想的一個永恒的特點:萬有。不管是物質的萬有還是道德的萬有,必定不僅是合理的,因而也是可知的,而且物質也是單一的;物質所顯現出來的多樣性只不過是表面現象。希臘的心靈沉迷于以類推進行論證,想一下子就越過深淵,他之所以這樣做的真實原因在于其理論預設,也就是在他眼里,整個宇宙或自然,不管是物質的、宗教的還是道德的,是一個完整的統一體。
萬物一體的觀念或可說是希臘精神最典型的一個特性。梭倫既是政治和經濟的改革者,又是商人,同時還是詩人。像他那樣集許多能力于一身的人,在希臘屢見不鮮,這也是這個特性的一種表現;這個特性還表現為,城邦自身不是一架用于管理的機器,而是某個差不多與生活的全部方面都息息相關的事物。這種將萬物看作是一個整體的直覺,是希臘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明智的源泉。
希臘人天生就尋找宇宙中的統一和秩序,并且由于這個看法,我們可能會料想希臘人是一神論者。然而,與此不同的是,我們發現他們顯示出一種最絢麗的多神論。數不清的有關神靈的反復無常、殘忍兇暴、拈花惹草的故事,很可能會給我們留下這樣的印象:希臘人是一個很不把他們的道德責任當一回事的民族。但是這個印象是非常錯誤的。中道學說是希臘文化的特色,我們不應就此認為希臘人是對激情幾乎一無所知的人,四平八穩、麻木不仁地走中間路線的人。相反,他之所以高度重視中道,是因為他易走極端。
在蘇格拉底看來,人類研究活動的對象應當是人自身,以及就人而言的至善。同時,柏拉圖還繼承了蘇格拉底的方法,那就是,通過邏輯追問的方式,探索無所不包的善之“邏各斯”的確切含義。他堅信,我們只有通過思想才能把握不變的實在;感覺只會向我們展示倏忽易變的、殘缺不全的實在摹本。在實在或理念世界中,居于最高地位的是至善。盡管柏拉圖沒有正式將至善與神視為同一,但他以這樣的方式論述至善的神性,這與正式將兩者視為同一也就沒什么兩樣。在這里,希臘思想家對內在真實即“邏各斯”的探求達到了頂峰;言即上帝(the Word was God)。正是希臘哲學,尤其是柏拉圖的絕對、永恒的神的觀念,為迎接一種普世宗教的到來做好了準備。
思考與探究
1.古代希臘的地理和氣候條件對古希臘人性格和生活方式的形成有哪些影響?
2.通過閱讀這篇文章,古希臘人給你留下的最深刻的性格印象是什么?
3.你是否同意“追求卓越”是古希臘人的主要精神特征?有一些學者認為,無所畏懼的普羅米修斯精神和永不滿足于現狀的浮士德精神是西方人最重要的精神特征,你是否同意這一觀點?
推薦書目
1.[英]基托著,《希臘人》,徐衛翔、黃韜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 年。
2.[美]威爾·杜蘭著,《世界文明史》,幼獅文化公司譯,東方出版社,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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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魯塔克所著《希臘羅馬名人傳》以古代希臘、羅馬社會廣闊的歷史舞臺為背景,以對古希臘、羅馬歷史產生了重大影響的名人為平行主角,塑造了一系列栩栩如生并形成鮮明對照的人物形象,是西方紀傳體歷史著作的傳世之作,一部融歷史、文學和人生哲學于一身的鴻篇巨制。其中的呂庫古(Lycurgus,又譯為萊庫格斯)傳說是公元前9世紀或公元前8世紀的斯巴達立法者,他為斯巴達建立了一套獨特的法律和政治制度,這套制度保證了相當長時期里斯巴達的軍事優勢和實力,而且通過這一制度所建構的一種嚴正和艱苦的生活方式,也吸引了當時和后世的許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