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陳巖往事
- 轉身遇見我
- 洪秋三
- 3235字
- 2025-06-24 23:31:02
高考結束的那個夏天,陽光本該明媚,空氣中卻彌漫著一種懸而未決的迷茫。
當得知暗戀已久、如同皎月般遙不可及的校花楊美珍要去一家新開的“韓式休閑小吃吧”打工時,年輕的陳巖心臟狂跳起來。
這簡直是天賜良機!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立刻跑去應聘。
面試時,老板娘金姐——一個妝容濃艷、眼神精明的女人——上下打量著他略顯瘦弱的身板和青澀的臉,最終收下他做服務生,大概是因為廉價和聽話。
小吃吧開在一條魚龍混雜的后街,霓虹燈閃爍。名為“韓式休閑”,實則更像一個環境嘈雜、燈光昏暗的低端小酒吧。劣質音響震耳欲聾地播放著口水歌,空氣里常年混雜著油煙、廉價香水和煙酒的味道。陳巖笨拙地穿梭在歪歪扭扭的桌椅間,學著調兌那些色彩鮮艷、添加了大量糖漿的“韓國特飲”,端著一盤盤炸雞、辣炒年糕,忍受著客人挑剔的目光和醉醺醺的調笑。手指被滾燙的盤子燙出水泡,腳底站得麻木酸痛,但這些都抵不過每天能看到楊美珍的那份竊喜。
楊美珍在這里如魚得水。
她穿著金姐要求的、過于緊繃的制服裙,端著盤子穿梭在客人間,巧笑倩兮,總能哄得客人多點幾杯酒。
她像一只誤入泥潭的白天鵝,沾惹塵埃卻依舊耀眼。
陳巖無數次偷偷注視著她,偶爾與她的目光相撞,便慌亂地低下頭,心如擂鼓。
他像個虔誠的朝圣者,將所有微薄的工資想象成獻給他的女神——楊美珍抱怨生活費不夠,他便省下飯錢給她帶早餐;她說手機太舊,他便默默盤算著要多打幾份工。
這份卑微的暗戀,像藤蔓般纏繞著他,讓他甘之如飴地忍受著這里的烏煙瘴氣,甚至刻意忽略了小吃吧越來越可疑的經營狀況——客人越來越少,金姐的臉色越來越差,拖欠工資的理由也越來越敷衍。
暑假結束前一周,金姐召集了所有員工,笑容前所未有地和藹。她熱情洋溢地宣布:“孩子們辛苦了!最后幾天好好干,結工資時給大家發個大紅包!算是對暑假的獎勵!”陳巖看著楊美珍眼中閃過的驚喜光芒,也跟著熱血沸騰起來,干活更加賣力。
然而,結賬的日子到了。小吃吧大門緊鎖,人去樓空。前一天還擺滿酒水的吧臺一片狼藉,地上散落著垃圾。金姐的手機成了空號。承諾的豐厚薪水?連同押金,徹底化為泡影。
楊美珍當場就崩潰了,積蓄一掃而空,晶瑩的淚珠大顆大顆地滾落,楚楚可憐。那一刻,陳巖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住,所有的憤怒和不甘都被眼前女神的淚水沖垮了。他鬼使神差地掏出自己辛苦積攢了兩個月的、厚厚的一疊鈔票——那是他省吃儉用,夢想著買一臺屬于自己的電腦的錢,幾乎是他的全部身家——塞到楊美珍手里。
“別哭美珍,我……我這里還有點,先給你應應急。沒關系,不用急著還……”他甚至不敢看她驚訝的眼睛,聲音干澀,帶著一種愚蠢的豪氣。
楊美珍愣住了,隨即撲進他懷里,哽咽著說:“陳巖,你真好!”那個擁抱短暫而虛幻,卻讓他覺得一切都值得了。
那一刻,他不是被騙了,而是像一個心甘情愿的殉道者,為自己單方面的愛情幻想獻上了祭品。
后來?那筆錢自然石沉大海,楊美珍很快有了新的圈子,而他,連一臺用來學習、或許能改變命運的電腦都沒有了。
填報志愿時,帶著一種劫后余生般的麻木和對安穩的渴求,陳巖聽從了父母“穩定最重要”的建議,選擇了上海大學一個聽起來就業面廣(實則平庸)的管理類專業。
四年大學生活平淡得像杯白開水,按部就班地聽課、考試、混學分,沒有任何激情和目標,仿佛只是為了完成一個社會角色的過渡。
青春的熱血似乎早已在那個悶熱油膩的小吃吧廚房里被消耗殆盡。
畢業后,他茫然地扎進了競爭激烈的保險行業。
最初的幾個月,憑借著一股年輕人特有的韌勁和還算不錯的口才,他在新人里業績尚可。
每天西裝革履地穿梭在高檔寫字樓和擁擠的居民區之間,推銷著各種保險產品。他學著前輩的模樣,給客戶描繪風險保障的美好藍圖,內心卻常常充斥著一種虛假的空洞感。
微薄的底薪加上不穩定的提成,讓他常常捉襟見肘,只能租住在城市邊緣廉價的群租房里。
轉折點在一次關鍵的晉升機會。
部門里一個資格較老的“師傅”劉經理,平時對他頗為“關照”,常帶他見客戶,教他一些“行業門道”。
劉經理私下找到他,神秘兮兮地說有個“內部消息”:一個潛在的大客戶(某小型建材公司老板)急需一筆資金周轉,愿意簽一份大額保單作為短期質押,換取一筆“過橋資金”(實則是違規的保單貸款套現)。“小陳啊,這是個好機會,做好了,晉升主管沒問題。客戶那邊我都談好了,流程上你配合簽個字就行,后續我來操作,穩得很!”劉經理拍著胸脯保證,眼神里透著誘惑和不容置疑的分量。
陳巖不是沒有疑慮。
他隱約覺得這種做法游走在灰色地帶。但晉升的渴望、對“師傅”的盲目信任、以及對改善拮據生活的迫切期望,壓倒了他內心的警鈴。
他自我安慰:這么多人都在做,不會有事的。于是,他在那份關鍵的、存在模糊條款的文件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并配合完成了部分流程。
然而,事情很快敗露。
那家建材公司老板拿到錢后卷款跑路,違規操作被公司稽核部門查獲。劉經理早就準備好了后路,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凈,所有責任都被推到了“具體經辦人”陳巖頭上——他成了那個違規操作的替罪羊。保監會為了平息事件,迅速做出處理:吊銷其保險從業資格,全行業通報!
冰冷的辭退信和那張吊銷通知,像兩記響亮的耳光,徹底打碎了他對這座城市、對這個行業的最后一絲幻想。他帶著滿腔的屈辱、憤怒和無處申訴的冤屈,灰溜溜地回到了家鄉那個小城。
回到老家,巨大的挫敗感和強烈的羞恥感讓他徹底“躺平”。
他把自己關在狹小的房間里,晝夜顛倒地沉浸在網絡游戲和廉價酒精構筑的虛幻世界里,逃避著現實和父母擔憂又失望的目光。拒絕溝通,拒絕尋找新的工作,仿佛一具行尸走肉。父母小心翼翼的關心成了他煩躁的導火索,爭吵成了家常便飯。家里彌漫著令人窒息的低氣壓。
一次偶然的機會(更像是自我放逐),他在一個昏暗嘈雜的夜場里,遇到了一個叫莉莉的女人。
莉莉與楊美珍是截然不同的類型,她有著成熟的風韻,說話帶著煙熏的沙啞,眼神慵懶又似乎藏著故事。她會在陳巖喝悶酒時遞給他一支煙,聽他語無倫次地講述自己的“懷才不遇”和“遇人不淑”,然后溫柔地說:“別難過,那些人有眼無珠。你值得更好的……”莉莉的溫柔像麻醉劑,暫時撫平了他潰爛的傷口。他感覺自己終于遇到了“懂”他的人,遇到了黑暗中唯一的溫暖和“真愛”。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抓住這份虛無縹緲的感情。
當莉莉依偎在他懷里,用帶著憧憬的語氣說:“如果我們有個自己的小窩就好了,就不用再住在你那個憋屈的家里了……”這句話如同魔咒,點燃了陳巖沉寂已久的、想要證明自己的欲望。為了留住這份“溫暖”,為了證明自己并非一無是處,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甚至沒有深入了解莉莉的過往,就鬼迷心竅地做出了決定:買房!
他頂著父母激烈的反對(他們隱約覺察到這個女人的不靠譜),拿出了家里僅有的積蓄(那本是準備給他結婚的老本),又去銀行貸了一大筆款(手續還是父親無奈之下簽字擔保才辦成的),在小城新開發的一個偏僻樓盤,買下了一套兩居室期房。
房本上,毫不猶豫地寫了莉莉的名字——這是他表達“愛”和“信任”的方式。
起初的新鮮感很快過去。莉莉搬進了用貸款租下的臨時住處(因為期房還沒交付),抱怨卻越來越多:嫌小城太無聊,嫌陳巖不上進,嫌他給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爭吵開始取代溫存。
終于,在一次激烈的沖突后,莉莉收拾行李消失了,帶走了她所有的東西,也帶走了陳巖最后的希望。電話關機,人間蒸發。只留下一條冰冷的短信:“別找了,我們結束了。房子你處理吧。”
“處理”?銀行的催款單雪片般飛來,父母的唉聲嘆氣像刀子扎在心上,鄰居的指指點點讓他抬不起頭。絕望像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
他放棄了掙扎,放棄了工作,放棄了與任何人交流。
白天在房子里昏睡,晚上把自己灌得爛醉。
酒精成了唯一的慰藉,也是加速他墜落的毒藥。他開始自暴自棄地放縱,用更強烈的刺激麻痹自己,身體迅速垮了下來。
最終,在一個和往常一樣混亂的酒局上,杯子里的酒像火一樣燒灼著他的喉嚨和胸腔。
在徹底墮入黑暗的前一秒,他腦海中閃過的,竟然是母親臨終前那雙冰涼的手,和那句氣若游絲的“好好吃飯……”巨大的悔恨和不甘如同最后的浪潮,將他徹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