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前的手指懸在301室斑駁的防盜門前，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門牌號上的漆已經剝落，露出銹跡斑斑的金屬底色，就像他此刻被撕裂的心。

恍惚間，潮濕的雨夜記憶席卷而來——母親最后一次為他整理書包時，那雙布滿老繭的手輕輕撫平他校服上的褶皺。記憶中的每個細節都像刀子般鋒利：母親圍裙上永遠洗不掉的醬油漬，餐桌上那杯冒著熱氣的牛奶，還有那盞為他熬夜復習而亮到天明的臺燈。

喉結艱難地滾動著，胸腔里翻涌的情緒幾乎要沖破喉嚨。這個平行世界太殘忍了，明明門后就是他的家，卻要眼睜睜看著別人享受本該屬于他的一切溫暖。

“老婆你快看！“陳興國洪亮的聲音穿透門板，“咱兒子都知道帶同學回家吃飯了！“陸前渾身一顫，指甲瞬間刺入掌心。

門縫里溢出的炸排骨香氣裹挾著八角茴香的味道——母親總說這樣能去腥。

透過狹窄的視野，他看見周麗正用圍裙擦手，右手無名指上那道燙傷的疤痕刺得他眼眶生疼。

當周麗問起他父母時，那句“他們沒在家“說得干澀至極。他多希望母親能像從前那樣，一眼看穿他撒謊時顫抖的睫毛，然后輕輕戳著他的額頭說“小騙子“。

六菜一湯在折疊圓桌上冒著熱氣。陸前盯著正中那盤金黃油亮的炸排骨，母親總把最大塊的留給他。“小陸別客氣。“周麗像是聽到他的心聲，將排骨夾到他碗里。楊美珍正繪聲繪色講著考場趣事，陳巖卻突然被飯粒嗆到，周麗立刻輕拍他后背。這個場景讓陸前筷子一抖，前世自己高考時緊張到嘔吐，母親也是這樣拍著他的背。

他機械地咀嚼著排骨，酥脆的外殼在齒間碎裂，熟悉的咸香在口腔漫開。

味覺記憶比視覺更殘忍，他甚至能嘗出母親獨家秘方里多放的半勺糖。

“嘗嘗阿姨做的醋溜白菜。“周麗又夾來一筷子菜。陸前盯著白菜上晶瑩的芡汁，想起這是母親為挑食的自己特意研究的做法。

陳興國突然提議：“孩子們喝點飲料吧？“轉身從冰箱取出冰鎮酸梅湯——母親夏天總會熬一鍋放在搪瓷缸里。陸前接過玻璃杯時，冷凝水順著手腕流進袖口，涼得像前世母親臨終時滲汗的掌心。

楊美珍說起數學壓軸題，周麗立刻接話：“我們家陳巖最愛數學，但也最怕數學...“是啊，前世母親也總這樣向鄰居炫耀：“我家巖巖這次數學又考了第一...“

楊美珍的笑聲忽遠忽近，而陳巖沉默吃飯的樣子，像極了他前世自卑的模樣。

周麗不停往他碗里夾菜的動作，與記憶中每個場景相互重疊。他死死盯著碗里被“母親”堆積如山的飯菜，生怕一抬頭就會暴露通紅的眼眶。這些排骨本該是母親特意為他留的，這個位置本該是他專屬的，這份寵愛本該是...他的。

胃里翻江倒海的不是食物，而是無處宣泄的酸楚。

記憶突然閃回那個冰冷的病房。

上一世的母親蜷縮在病床上，因為舍不得檢查費而耽誤治療，忍到腹痛難忍才跟父親說，去醫院檢查后起初診斷是腹部腫瘤，結果手術后發現是宮頸癌晚期，而且癌細胞已經擴散到整個腹部，承受了幾次化療后，終究還是走了。

化療后掉落的頭發，止痛藥也壓不住的呻吟，最后時刻握著他手的溫度...這些畫面在腦海中閃回，特別是那句“好好吃飯“這個臨終囑托，讓陸前攥緊了筷子。

“這一世，我不會再讓您遭受這些痛苦，既然老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盡我所能，幫助陳巖改變他的人生，也改變您的人生。”陸前心里默默發誓道，他不想再看著“自己”和“母親”再次重蹈覆轍。

送楊美珍到樓下時，夜風裹挾著槐花香拂過臉頰。

陸前突然覺得呼吸困難，“我累了“三個字幾乎是擠出來的。轉身時他聽見女孩欲言又止的嘆息，卻不敢回頭。

401室的鑰匙在口袋里冰涼刺骨，那里至少不會讓他產生可恥的錯覺——不會讓他像個乞丐般覬覦別人的母愛。

樓梯間的聲控燈次第亮起，每一步都像踩在記憶的碎片上。

當301室的燈光從門縫漏出時，他幾乎是落荒而逃，因為再多待一秒，他怕自己會崩潰，對著那個熟悉的背影喊出壓抑已久的“媽媽“。

回到家里，看著獨自在家的“母親”略帶關切的問候，陸前跟她說了晚飯在樓下吃的事，接著回房間簡單洗漱一下就上床了。

黑暗中，窗外透進的微弱光線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輪廓，陌生的環境提醒著他身份的錯位。

然而，真正啃噬著他靈魂的，是關于“前世”那個“陳巖”——那個他所厭惡、所憐憫卻又無比熟悉的自己——失敗透頂的一生記憶。

這記憶如同沉船的錨鏈，將他拖入冰冷幽暗的海底，每一個細節都帶著鐵銹的腥咸和揮之不去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