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棄染坊的木梁在夜風里吱呀作響，唐奇蹲在漏雨的墻角，指甲蓋大小的牛油燈在磚縫里忽明忽暗。

他把撿來的靛藍碎布泡進瓦罐，用鍋灰和著雨水攪出一團墨色，沾了沾指尖往畫布上抹——這是今天第三遍調整圣徒的眼皮弧度。

“我說唐大畫師，“染坊門口傳來油滑的拖腔，穿醬色錦袍的柳三更晃著銀鏈子擠進來，懷里還揣著半塊芝麻糖，“這打盹的圣徒要的就是個懶散勁兒，您倒好，眼皮子比教會嬤嬤的算盤珠子還緊。“

唐奇沒抬頭，筆尖在圣徒的法袍褶皺里勾了道若有若無的笑紋：“柳老板要是嫌不夠懶散，我給圣徒腳邊添只打呼嚕的貓？“他聲音里浸著冷意，可指節捏著狼毫的力道卻軟下來——這單的酬金夠他買三斤松煙墨，夠他把母親留下的繡繃修好。

柳三更把糖塊拋進嘴里，甜得瞇起眼：“得嘞，您愛加什么加什么，只要別像上回似的......“他突然噤聲，目光掃過畫布角落。

那里用極小的行書寫著：“睡著的神，聽不見祈禱。“

“雙關？“柳三更抽了抽嘴角，“您這是嫌教會追得不夠緊？“

唐奇蘸了蘸新調的赭石，在圣徒背后添了束歪歪扭扭的光：“他們要的是'打盹'，我給的是'打盹'。

至于這行字......“他把筆往嘴里一咬，沖柳三更擠眉，“萬一圣徒真醒了呢？“

柳三更的額頭沁出細汗。

他摸出錢袋擱在磚頭上，銅子兒砸出脆響：“明早辰時，城東醉風酒館交貨。

您要是再玩花樣......“他沒說完，裹著風逃也似的出了染坊。

唐奇數著銅子兒笑出聲。

月光從破窗漏進來，照見他腰間掛著的半塊玉牌——那是被教會驅逐前，圣像委員會的見習徽章，如今邊緣磕得坑坑洼洼，倒像塊沒雕完的丑石頭。

第二日辰時三刻，醉風酒館的粗布門簾被掀起。

唐奇裹著洗得發白的青衫擠進去，袖口還沾著沒擦凈的赭石。

他熟門熟路坐到靠窗的老位置，沖柜臺喊：“老規矩，二兩面，加勺菜湯。“

掌柜的王伯從后廚探出頭，白眉毛皺成個結：“唐小爺，您上月的飯錢還欠著......“

“王伯！“扎著雙髻的跑堂小滿端著面碗沖過來，碗里的熱湯晃出幾滴，“我替唐先生墊著！“她偷偷沖唐奇眨眨眼，發尾的紅繩隨著動作晃啊晃。

唐奇接碗時故意用指尖碰了碰她手背：“小滿姑娘這是要包養我？“

“呸！“小滿的耳朵尖紅得像熟蝦，轉身跑回柜臺時撞翻了醋壇。

酸味在酒館里漫開，鄰桌幾個穿靛青短打的藝匠哄笑起來。

“瞧瞧這窮畫匠，“絡腮胡的木匠把酒杯往桌上一墩，“連正經顏料都買不起，倒學貴人用菜湯作畫！“

“就是就是，“旁邊的陶匠舔了舔嘴唇，“上回在黑市見他賣畫，那顏色褪得比我家狗啃的陶坯還快！“

唐奇夾起一筷子面，湯油在他眼底晃出細碎的光。

他突然把碗往桌上一放，蘸著碗里剩下的菜湯在桌布上抹起來。

深褐色的湯汁在粗布上暈開，先勾出圓滾滾的小丑帽，再添上歪鼻子，最后畫了雙彎成月牙的眼睛——正是昨夜畫圣徒時沒處安放的俏皮勁兒。

“嘿！“絡腮胡拍桌，“你這是糟蹋王伯的桌布！“

“糟蹋？“唐奇頭也不抬，食指在小丑腳邊畫了串氣球，“我這是給桌布添彩。“他的聲音突然低下去，像是在跟誰說話，“對吧？

小傀儡？“

桌布上的小丑突然眨了眨眼睛。

酒館里的笑聲戛然而止。

那是雙真正的眼睛，漆黑的瞳仁里泛著靈韻特有的微光，像有活物在粗布里掙扎。

小丑咧開嘴，沖絡腮胡做了個鬼臉，然后“嗤“的一聲，化作一縷金色光絲鉆進唐奇的瞳孔。

“邪、邪術！“陶匠癱在椅子上，酒壺“當啷“掉地。

王伯的手在發抖，他抓起柜臺上的圣水噴壺，卻不敢往前一步。

小滿的紅繩發尾僵在半空，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

唐奇的后頸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能清楚看見那縷光絲鉆進自己眼底時的紋路——像是無數金線織成的網，每根線都在輕輕震顫，像母親生前繡繃上的絲線。

“我、我就是隨便畫畫......“他扯了扯嘴角，聲音卻發顫。

十年前被教會驅逐時，主教說他的眼睛是“邪眼“，能看透靈韻的詭譎；十年后，他終于知道那不是污蔑——他真的能讓畫活過來。

“都不許動！“

破門聲驚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三個穿黑甲的教會巡查沖進來，為首的青年下巴繃得像塊冷鐵，胸前的圣像徽章閃著刺目的光。

“馬爾科巡查官！“絡腮胡像抓住救命稻草，“這畫匠用邪術操控靈韻！“

唐奇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認出這張臉——三年前圣像委員會的聽證會上，正是這個叫馬爾科的見習生，把他母親的繡品撕成碎片。

馬爾科的目光掃過桌布上的小丑殘影，又落在唐奇腰間的半塊玉牌上。

他的瞳孔縮成針尖：“唐奇，圣像預備生，因褻瀆圣像被驅逐。“他抽出腰間的圣裁劍，“你私創邪法，操控靈韻，罪同異端！“

“等等！“小滿突然沖過來，用身子擋住唐奇，“他就是畫著玩的！

您看這桌布，哪有邪術的樣子？“

馬爾科的劍尖挑開小滿的胳膊：“讓開，雜役之女。“他的聲音像冰碴子，“所有接觸過邪物的人都要接受凈化。“

唐奇的手悄悄摸向袖中。

那里藏著半塊碎瓷片——若是真動起手，他能劃傷馬爾科的臉，但代價是徹底淪為通緝犯。

“唐先生，后巷！“小滿突然攥住他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肉里，“我引開他們！“她抓起柜臺上的醋壇砸向窗戶，玻璃碎裂聲里，唐奇被她推進后廚。

穿過堆著菜筐的后巷時，小滿塞給他一張紙條：“千面戲班的暗號，他們在城南廢棄織坊落腳。“她的呼吸急促，發繩不知何時散了，“我阿爹被教會燒的時候，是戲班的人救了我......“

唐奇的喉嚨發緊。

他想起七歲那年，母親被綁在火刑柱上，也是這樣一個姑娘，往火里扔了把濕柴。

“快走！“小滿推了他一把，“他們往這邊來了！“

唐奇轉身狂奔。

背后傳來馬爾科的怒吼：“全城通緝唐奇！

所有他的畫作都是褻瀆靈物，見之即毀！“

月上柳梢時，馬爾科帶著二十個巡查沖進廢棄染坊。

破窗灌進的風掀起畫布，打盹的圣徒畫像“嘩啦“飄向夜空。

巡查隊長撿起地上的碎紙片，上面歪歪扭扭寫著一行字：“圣徒也會打盹，凡人何必長醒？“

馬爾科的臉瞬間煞白。

他認得這句子——三年前被禁演的《圣徒也會打盹》，正是千面戲班的戲文。

“全城戒嚴！“他拔劍劈碎圣徒畫像，“重點搜查城南織坊！“

夜風卷著碎紙片掠過唐奇的藏身處。

他蹲在織坊的破梁上，借著月光展開小滿給的紙條。

墨跡未干，還帶著淡淡的醋味，像極了酒館里那個姑娘泛紅的耳尖。

遠處傳來教會的號角聲。

唐奇摸了摸眼睛——那里還殘留著靈韻光絲的震顫。

他忽然笑了，把紙條塞進懷里。

“看來，“他對著月亮輕聲說，“該去會會千面戲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