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在即，對于靠天吃飯的山陽郡百姓而言，這是一年之中最重要，也最勞苦的季節(jié)。

然而，今年的春耕，卻被一個(gè)從縣衙里傳出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攪動得人心惶惶。

消息說，那位從京城被貶來的、素有才名卻一直郁郁不得志的張縣丞，耗費(fèi)心血，竟“改良”出了一種全新的農(nóng)具。據(jù)說，此物比祖宗傳下來的直轅犁，要省力十倍，一人一牛，便可日耕十畝！

這消息，在百姓聽來，不啻于天方夜譚。

“一人一牛，日耕十畝？那不是犁地，那是神仙在天上飛吧！”

“我猜啊，又是官老爺們想出來的新花樣，指不定要從咱們身上刮下多少錢來買那新犁呢！”

“都小點(diǎn)聲！我可聽說了，那張縣丞，前些日子跟那個(gè)‘瘋侯’走得很近。你們說，這新犁，會不會是什么不祥的‘妖器’？”

各種議論，甚囂塵上。有好奇，有質(zhì)疑，但更多的是一種根植于骨髓的、對新事物的恐懼與不信任。

張敞深知，要打破這種偏見，千言萬語，都比不上一次眼見為實(shí)。

于是，在請示了那位“瘋癲”的君上，并得到肯定的“菜譜”指令后，張敞以縣衙的名義，在城郊選了一塊最堅(jiān)硬、最貧瘠的官田，舉辦了一場前所未有的“賽犁會”。

比賽的一方，是三名由縣令李肥精心挑選的、最孔武有力的壯漢，他們使用的是兩頭最健壯的耕牛，和一副傳統(tǒng)的二牛抬杠直轅犁。這是山陽郡最頂級的耕作配置。

而另一方，則顯得寒酸得可笑。

出戰(zhàn)的，是公孫敬從流民中找來的一個(gè)身材瘦弱、卻眼神沉靜的中年漢子。他使用的，是一頭瘦骨嶙峋的老牛，和他身后那架看起來輕飄飄的、造型古怪的……“泥龍”。

是的，為了掩人耳目，張敞并沒有給這件新農(nóng)具取一個(gè)正式的名字。在對外宣傳中，這只是他受“瘋侯捏泥龍”的“啟迪”而制成的“仿龍之器”。

比賽那天，整個(gè)山陽城的百姓，幾乎都涌到了城郊。他們想看看，這張縣丞，究竟是真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還是和那個(gè)“瘋侯”一樣，也得了失心瘋。

縣令李肥挺著他那巨大的肚子，安坐在臨時(shí)搭建的官棚里，準(zhǔn)備看張敞的笑話。而在人群的陰影里，幾個(gè)眼神陰鷙的家丁，正將這里發(fā)生的一切，悄悄地記下，準(zhǔn)備回去向他們的主人——山陽郡最大的豪族，陳氏，匯報(bào)。

“鐺——”

隨著一聲鑼響，比賽正式開始。

壯漢們發(fā)出一聲吶喊，鞭子狠狠地抽在牛背上。兩頭壯牛嘶鳴著，奮力向前，那沉重的直轅犁，像一頭笨拙的巨獸，在堅(jiān)硬的土地上，艱難地“啃”出了一條深淺不一的溝壑。三名壯漢，一人扶犁，兩人在旁或推或拉，累得滿頭大汗，青筋暴起。

而另一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見那瘦弱的漢子，不慌不忙地將那古怪的“仿龍之器”扛到田邊。他一只手，輕輕地扶著犁柄，另一只手，則牽著那頭老牛的韁繩。

“駕！”

一聲輕喝，老牛邁開了步子。

接下來，發(fā)生了讓在場所有人終生難忘的一幕。

那造型古怪的曲轅犁，仿佛被賦予了生命。它那鋒利的犁鏵，幾乎沒有遇到任何阻礙，便如快刀切豆腐一般，輕松地、順滑地，切開了堅(jiān)硬的土地！

翻滾的泥土，像黑色的波浪，向兩側(cè)均勻地散開，留下一道筆直、整齊、且深度恰到好處的田壟。

整個(gè)過程，行云流水，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美感。

最讓人震驚的，是耕作者的姿態(tài)。那瘦弱的漢子，根本不像是在耕地，反而像是在悠閑地散步。他只需一只手，便能輕松地掌控犁的方向。那頭瘦弱的老牛，也走得異常輕松，沒有半分吃力的模樣。

當(dāng)耕到田埂，需要轉(zhuǎn)向時(shí)，二者的差距，更是被無限放大。

那笨重的直轅犁，需要三名壯漢費(fèi)盡九牛二虎之力，連抬帶拽，才能勉強(qiáng)掉過頭來，在地上留下一片被踩得亂七-八糟的狼藉。

而曲轅犁，在那瘦弱漢子的手中，只需輕輕一提一扭，犁盤順勢轉(zhuǎn)動，便完成了一個(gè)極其優(yōu)美、流暢的轉(zhuǎn)彎，幾乎沒有浪費(fèi)半分力氣，便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耕作。

快！

太快了！

就在那三名壯漢，還在哼哧哼哧地耕作第二道田壟時(shí)，那瘦弱的漢子，已經(jīng)牽著他的老牛，不緊不慢地，耕完了整整一畝地！

整個(gè)田埂之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眼前這顛覆了他們數(shù)百年認(rèn)知的一幕，給徹底鎮(zhèn)住了。他們看著那片被輕松翻開的、松軟肥沃的土地，又看了看那依舊氣定神閑的瘦弱漢子和他那頭老牛，眼神中，充滿了不敢置信的狂熱。

“神了……真是神了！”

“這不是妖器，這是神器啊！”

人群中，一個(gè)老農(nóng)突然“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對著高臺上的張敞，重重地磕了一個(gè)頭，聲音帶著哭腔：“張大人！您是活菩薩！有了這神器，我們這些泥腿子，就……就有活路了啊！”

他這一跪，就像一個(gè)信號。

成百上千的百姓，自發(fā)地，黑壓壓地，跪倒了一片！他們對著張敞，這個(gè)平日里默默無聞的縣丞，發(fā)出了最質(zhì)樸、最真誠的呼喊！

“張大人，仁德！”

“請大人將此神器，賜予我等！”

聲浪滔天，直沖云霄！

官棚里，縣令李肥的臉色，變得像豬肝一樣難看。他知道，他徹底輸了。張敞，用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在一天之內(nèi)，就收攏了整個(gè)山陽郡的民心！

而就在這片狂熱的海洋之中，一個(gè)冰冷的、不和諧的聲音，卻陡然響起。

“慢著！”

只見人群被強(qiáng)行分開，一個(gè)身著錦衣、面容倨傲的年輕人，在一眾家丁的簇?fù)硐拢従彽刈吡顺鰜怼Ｋ匆膊豢茨切┕虻氐陌傩眨皇怯靡环N審視的目光，冷冷地盯著張敞。

“我道是什么神器，不過是些嘩眾取寵的奇技淫巧罷了！”

來人，正是山陽郡豪族陳氏的嫡子，陳宣。

他指著那架曲轅犁，臉上充滿了不屑與譏諷：“張大人，你好大的官威啊！以‘賽犁’為名，實(shí)則是在這里妖言惑眾，蠱惑人心！我且問你，此物，構(gòu)造如此精巧，其造價(jià)，幾何？尋常百姓，傾家蕩產(chǎn)，可買得起？你今日讓他們看到了希望，明日卻又讓他們陷入更深的絕望，你，居心何在？！”

他這番話，陰險(xiǎn)毒辣，瞬間就將張敞置于了百姓的對立面。

是啊，這東西再好，若是買不起，又有什么用？

剛剛還群情激奮的百姓，頓時(shí)又變得猶豫和遲疑起來。

陳宣見狀，嘴角的冷笑更盛，他上前一步，咄咄逼逼人地問道：“我再問你！你這‘仿龍之器’，其形怪異，其思詭譎，分明就是仿造那‘瘋侯’的巫蠱之物！你身為朝廷命官，不思教化萬民，反而推廣此等‘妖器’，是何居心？莫非，你與那廢帝劉賀，仍有勾結(jié)，想在這山陽郡，行那不軌之事？！”

這番誅心之言，如同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將“推廣農(nóng)具”與“政治謀反”聯(lián)系在一起，這是要把張敞，往死路上逼！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張敞的身上。

只見他，迎著陳宣那咄咄逼人的目光，非但沒有半分慌亂，反而緩緩地站起身，臉上，露出了一絲悲天憫人的微笑。

他沒有直接回答陳宣的問題，而是對著底下成千上萬的百姓，朗聲說道：

“父老鄉(xiāng)親們，請起。”

他的聲音，清朗而有力，帶著一股安撫人心的力量。

“本官今日，在此推廣新犁，不為名，不為利，只為我山陽郡千千萬萬的百姓，能少流一滴汗，多收一斗糧！”

他轉(zhuǎn)頭，看向陳宣，目光陡然變得銳利：

“至于此犁的造價(jià)，”他朗聲道，“本官在此，以山陽縣丞之名，向諸位承諾！此犁的所有圖紙，將無償公布于縣衙！所有鐵匠、木匠，皆可仿制！其所需木料，將由縣衙統(tǒng)一采買，以最低廉的價(jià)格，提供給諸位！其所需鐵料，本官將親自上書郡守大人，請求減免部分鐵稅！總價(jià)核算下來，每一架新犁的成本，將絕不高于一副舊犁！”

“至于你說的‘妖器’、‘巫蠱’，”張敞冷笑一聲，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浩然正氣，“我只知，能讓百姓吃飽肚子的，便是‘神器’！能讓國家富強(qiáng)的，便是‘利器’！此犁，上利國家，下利百姓，乃是真正的利國利民之舉！”

“陳公子，你身為山陽望族，不思為國分憂，為民解難，反而在此百般阻撓，甚至以‘謀逆’之名，肆意構(gòu)陷朝廷命官！我倒想問問你——”

“你，又是何居心？！”

最后五個(gè)字，張敞說得擲地有聲，如洪鐘大呂，震得陳宣臉色煞白，連連后退！

他徹底敗了。

在“利國利民”這面金光閃閃的大旗下，他所有陰險(xiǎn)的構(gòu)陷，都顯得如此的蒼白無力。

他怨毒地瞪了張敞一眼，一甩袖子，帶著他那群灰頭土臉的家丁，狼狽地?cái)D出人群，倉皇離去。

一場巨大的危機(jī)，被張敞用大義與智慧，輕松化解。

田埂之上，再次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歡呼。這一次，百姓們呼喊的，不再僅僅是感激，更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對這位父母官的崇敬與擁戴！

張敞站在高臺上，迎著萬民的朝拜，心中，卻古井無波。

他知道，這，只是一個(gè)開始。

陳氏，絕不會善罷甘休。一場圍繞著這架“神器”的、更加殘酷的明爭暗斗，即將在山陽郡這片古老的土地上，正式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