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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清晨的香樟葉上凝著露水,我握著墨藍鋼筆在筆記本上畫下第七個分號。筆尖剛觸到紙面,后排傳來趙磊的鼾聲,像臺老舊的發動機。顧南晞用課本敲了敲他的腦袋,眼鏡反光里透著無奈:“昨晚又偷玩游戲了?”趙磊揉著眼睛嘟囔:“張晨陽非說要沖段位,那小子摳了三個月草稿紙,總算舍得充次皮膚……”話未說完,前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撞碎了清晨的靜謐。

“豪哥!”林小婉的聲音像往常一樣清亮,帶著晨間露水的鮮活。她穿著格子襯衫,衣角隨意地塞進牛仔褲,頭發高高扎成馬尾,兔子掛件在書包上晃個不停。我剛要打招呼,卻瞥見她耳后淡淡的月牙形傷疤——下課還光潔的皮膚,此刻覆著層淡紅的痕跡。

“給你的!”她往我桌上放了袋糖炒栗子,牛皮紙袋上印著“老街口”的燙金字,“新開的店,甜得能齁死人!”栗子還帶著溫熱,隔著紙袋都能聞到焦香混著糖霜的氣息。我注意到她鞋帶系成了單結,末端打著毛邊,跟昨天那個“雙胞胎”系的雙蝴蝶結截然不同。

“林小婉,你的傷疤……”我指著她耳后,話到嘴邊又咽下。

她摸了摸耳朵,笑得眉眼彎彎,露出左側梨渦:“哦,昨晚幫學姐搬畫架時撞的!鐵架角劃了道口子,疼死我了。”她湊近我,故意眨了眨眼,睫毛在眼瞼下投出細碎的影,“豪哥,你該不會以為我是婉兒姐假扮的吧?她啊,才不會碰那些顏料罐呢,嫌臟。”

我手一抖,鋼筆在紙上劃出墨痕。昨天傍晚那個蹲在便利店門口喂貓的“林小婉”,明明有著紫色發梢、銀色手鏈,還有喂貓時溫柔到能融化暮色的眼神——可眼前的林小婉,分明連發梢都透著陽光的暖黃。

“發什么呆呢?”林小婉用指尖敲了敲我筆記本,指甲上沾著未洗去的丙烯顏料,“下午的歌手大賽彩排,你去嗎?我姐說要給樂隊試新曲子。她啊,嘴上說不在乎,偷偷練了半個月呢。”

午休時,紫藤花廊的藤蔓在風中輕晃,像綠色的瀑布。我抱著作業本路過,撞見林婉兒靠在廊柱上,紫色發梢被風吹起,手里轉著扳手。金屬在陽光下劃出銀弧,她抬頭看我,眼神冷得像塊冰,卻在我走近時,忽然把個信封塞給我,轉身就走。

信封邊角帶著褶皺,像是被攥了很久。我拆開時,張糖紙滑落出來,上面用彩鉛畫著只戴扳手的兔子,耳朵上別著星星發夾,旁邊寫著:“笨蛋,栗子要趁熱吃。”字跡力透紙背,最后那個句號暈得像團小火焰,跟今早糖炒栗子包裝袋上的油漬形狀竟一模一樣。

“宋阿豪!”趙磊的喊聲從操場傳來,驚飛了廊下的麻雀,“快來幫我們搬音響!要彩排了!”

彩排現場亂成一鍋粥。林小婉穿著熒光色衛衣,正在跟調音師爭論話筒位置,手舞足蹈得像只雀躍的鸚鵡。林婉兒抱著吉他蹲在角落調弦,黑色皮衣拉鏈拉到喉結,露出精致的鎖骨。我剛要過去幫忙,忽然看見她腕間的銀色手鏈——昨天那個“林小婉”戴過的同款,鋼筆尖熔成的星星吊墜在燈光下閃了閃。

“豪哥,幫我拿瓶水!”林小婉沖我招手,發間的珍珠發夾在聚光燈下折射出細碎的光。我轉身去后臺拿水,卻在拐角撞見林婉兒正在給流浪貓喂食,紫色發梢垂在膝蓋上,姿勢跟昨天傍晚便利店門口的剪影重疊。她用扳手撬開貓罐頭,動作利落得像在解一道復雜的方程。

“你到底是……”我脫口而出,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

她抬頭看我,眼神冷淡如霜:“我是林小婉。”可耳后光潔無瑕,連道細紋都沒有。

傍晚的燒烤攤飄著辣椒與孜然的香氣,鐵皮棚頂的燈泡忽明忽暗,像顆跳動的心臟。林小婉啃著烤面筋,油漬順著嘴角往下淌,忽然指著我手腕:“豪哥,你的傷疤還沒好嗎?”我下意識遮住傷口,那道淡紅的痕是今早幫她修自行車時蹭的,她當時遞來創可貼,指尖觸到我皮膚時,溫度比林婉兒的可樂更溫熱。

“我說你們倆啊,別整天膩歪在一起,我都分不清誰是誰?”林婉兒突然開口,扳手敲了敲烤串簽子,火星濺在她黑色指甲油上,“書呆子該好好學習,小婉該好好畫畫。”她推給我一罐常溫可樂,拉環拉開的“嘶啦”聲里,我聽見她極輕地補了句:“省得被人說閑話。”

趙磊突然指著馬路對面,含糊不清地喊:“快看!那不是林婉兒嗎?”我轉頭望去,只見個穿黑色衛衣的女孩正走進便利店,紫色發梢在暮色中一閃而過,背影挺得像棵白楊樹。可坐在我身邊的林婉兒,明明穿著白色T恤,發梢還沾著片燒烤攤的油煙。

“笨蛋,那是我姐。”林小婉笑著晃了晃手機,屏幕亮起,是條未讀消息:“在便利店,要什么?”發件人頭像赫然是朵紫色鳶尾花,“她去買創可貼了,說要幫我貼傷疤。”

我猛地回頭,對上林婉兒似笑非笑的眼神。她腕間的銀色手鏈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林小婉常戴的星星橡皮筋,粉色的橡膠圈上還沾著顏料點。原來從昨天到現在,這對雙胞胎一直在玩“角色扮演”,用傷疤、發飾、甚至語氣做籌碼,在我眼前織了張細密的網,而我竟從未真正分清過。

深夜的宿舍里,月光從窗臺斜切進來,在床沿投出銀色的邊。我翻出林婉兒給的信封,里面掉出張演唱會門票,紙質粗糲,印著“城西體育館”的字樣。日期是三天后,票價欄打著顯眼的“VIP”,背面用鉛筆寫著:“林小婉想去,可她怕黑。”字跡被擦改過多次,“怕”字周圍有淡淡褶皺,像是筆尖反復掙扎的痕跡。

我摸出筆記本,在“雙胞胎”章節寫下:“她們像兩枚鏡像的糖紙,一面是熱烈的紅,一面是冷靜的藍,卻在重疊時,透出最閃爍的光。”鋼筆尖剛落下,窗外忽然飄來吉他聲,是涅槃樂隊的《Smells Like Teen Spirit》,卻混著段輕快的鋼琴旋律——那是林小婉常哼的《致愛麗絲》片段,她說這是“搖滾與童話的和解”。

歌手大賽當天,體育館里擠滿了人。林婉兒的樂隊壓軸出場時,全場忽然安靜下來。聚光燈打在她身上,黑色皮衣泛著啞光,紫色發梢染了銀粉,在氣流里輕輕震顫。她把扳手掛在吉他背帶上,金屬與琴弦碰撞出清越的響,像冰刀劃過湖面。

“這首歌,送給某個笨蛋。”她對著話筒說,眼神掃過我,在人群中精準鎖定。前奏響起的瞬間,林小婉從后臺跑出來,手里捧著裝滿糖紙的玻璃瓶,朝觀眾席拋灑。彩色糖紙在空中飛舞,有草莓紅、檸檬黃、藍莓紫,每張背面都寫著字:“豪哥加油!”“別緊張,笨蛋。”字跡有的奔放如火焰,有的工整如印刷體,卻在句尾畫了同樣的兔子圖案。

我忽然想起今早收到的糖紙,當時沒注意到,兩種筆跡在紙角交疊,像對牽在一起的手。

演出結束后,臺下爆發出潮水般的掌聲。林婉兒把吉他塞給我,轉身就走,皮靴跟在臺階上敲出清脆的節奏。琴箱里掉出張糖紙,上面用蠟筆涂著三個牽手的小人,中間那個戴著珍珠發夾,兩邊分別是持扳手和鋼筆的身影。背面寫著:“青春不該有分號,我們的故事,永遠是感嘆號。”字跡力透紙背,把糖紙戳出了毛邊。

林小婉蹦跳著過來,頭發被汗水粘在額角,手里攥著兩把演唱會門票,票根還帶著體溫:“豪哥,明天陪我們去看演出吧!婉兒姐說要帶我去見世面!”她耳后的創可貼已經摘掉,露出淡淡的紅痕,像朵 tiny的花開在蒼白的雪地里。

我看著眼前的雙胞胎,林婉兒在出口處點燃一支煙,紫色發梢被舞臺追光燈染成金色;林小婉扯著我的袖子,睫毛上還沾著糖紙碎屑。忽然笑了——原來她們早已不再需要用傷疤區分彼此,那些互換的發夾、共享的糖紙、交錯的溫柔,早已在歲月里織成了密不可分的網,網眼里漏下的光,比任何星辰都璀璨。

夜風裹著糖紙香掠過體育館廣場,林婉兒靠在自行車旁等我們,扳手在指間轉得飛快,像在彈奏首無聲的曲子。她扔給我罐可樂,這次是冰的,罐身凝著水珠:“書呆子,要是敢寫我哭鼻子,就把你鋼筆折成扳手。”

我拆開糖紙,草莓味在舌尖炸開,酸甜里混著煙草味——不知是她身上的,還是風里帶來的。遠處的路燈次第亮起,把三個影子拉得老長:林小婉蹦蹦跳跳地走在中間,一手牽著我,一手拽著林婉兒;林婉兒故意走得很慢,讓影子跟我的重疊一小角;而我握著可樂罐,看糖紙在風里卷成螺旋,像極了我們曾在西湖邊放過的孔明燈。

原來有些故事不必分清真假,有些情感無需命名。就像此刻,林婉兒的扳手還在轉,林小婉的笑聲還在飄,我的鋼筆尖還在發燙——在糖紙與扳手的和弦里,我們的青春早已寫下最動人的共振,那是比任何標點都更鮮活的,屬于三個人的,未完待續。

電話中的靜默

深秋的香樟樹開始簌簌掉葉子,我蹲在教室后墻根撿糖紙時,聽見褲兜里的手機震動。屏幕亮起的瞬間,“媽媽”兩個字像塊覆著霜的玻璃貼在掌心,指腹按在接聽鍵上遲遲未敢滑動。風卷著枯黃的葉打旋掠過腳邊,我數著飄落的葉片,直到第三聲鈴響才接通。

“阿豪啊……”母親的聲音帶著電流雜音,混著遠處瓷器碎裂的脆響,“你爸又喝酒了,把書房的臺燈砸了……”話未說完,聽筒里爆發出重物倒地的巨響,父親含混的怒吼隔著話筒刺過來:“寫那些酸文能當飯吃?隔壁小周都當上科長了!你再看看你——”

我猛地站起身,后背撞到斑駁的水泥墻,墻皮剝落的紋路像極了父親醉酒時扭曲的臉。墨藍鋼筆被我攥得發顫,筆尖在掌心刻出紅痕,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像片被風干的枯葉:“媽,我在上課,先掛了。”指尖懸在掛斷鍵上,卻聽見母親突然壓低聲音,帶著令人心悸的顫抖:“阿豪,你上次說的稿費……能不能先寄回家?你爸的藥……”

喉間像塞了團浸水的棉花,我望著香樟樹上搖搖欲墜的最后一片葉子,聽它在風中發出脆弱的“沙沙”聲。掛斷電話的瞬間,那片葉子終于飄落,跌進我腳邊的水洼,像極了我此刻破碎的心情。

晚自習的教室亮著慘白的日光燈管,我盯著作業本上的三角函數公式,眼前卻不斷閃回父親摔碎酒瓶的場景。上周收到的出版社匯款單還夾在筆記本第37頁,那是《我們的故事》連載的稿費,薄薄一張紙,卻被我反復摸得發皺。本想攢著買支新鋼筆,此刻卻被我折成紙船,放進草稿紙上演算的水洼里,看它在墨漬間漂蕩,像極了我搖搖欲墜的生活。

“豪哥,你臉色好差。”林小婉的聲音突然從斜前方傳來,她探過身來,發間的星星發夾掃過我作業本邊緣,“是不是感冒了?我姐上次發燒到39度,臉白得跟宣紙似的,嚇人死了。”她的指尖戳了戳我冰涼的手背,突然皺起眉,“你手怎么這么涼?”

我剛要搖頭,前排的林婉兒突然用扳手敲了敲我課桌角,金屬與木質桌面碰撞出清脆的響:“上課走神,笨蛋。”她推來罐溫熱的可可,鋁罐上印著便利店的logo,包裝紙邊緣還帶著她掌心的溫度,“喝了清醒點。”拉環拉開的瞬間,我瞥見她右手食指纏著的創可貼,滲著淡淡的血跡——今早她幫我修理爆墨的鋼筆時劃破的。

可可的熱氣模糊了眼鏡片,我聽見林婉兒低聲說:“別想太多。”抬頭時,她卻已經轉回身,黑色T恤后領露出一小片皮膚,上面有道淺色的疤痕,像道褪色的閃電。那是去年她替林小婉擋酒瓶子時留下的,林小婉說,她們的父親也曾是個酗酒的人。

走廊寂靜如深海,我握著電話卡站在公用電話前,磁卡插進卡槽的“滴”聲格外刺耳。撥號鍵按到第七位時,隔壁水房傳來爭吵聲:“林小婉,你別管我!”“不行!你手都流血了,必須消毒!”林婉兒的聲音帶著少見的急躁,混著自來水龍頭的嘩嘩聲,像團擰不開的亂麻。

我咬咬牙撥通家里的號碼,聽筒里傳來父親沉重的鼾聲,夾雜著母親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別擔心,你爸睡了。”我摸出褲兜里的糖紙,上面是下午林小婉塞給我的,畫著三個笑臉,中間那個戴著珍珠發夾,兩邊分別是持扳手和鋼筆的小人。可此刻在我指腹下,這張糖紙被攥得皺成一團,笑臉的眼睛處破了個洞,像在無聲流淚。

“媽,我……”話未說完,電話里突然響起忙音,電流的蜂鳴刺痛耳膜。我呆立在原地,直到電話卡“咔嗒”一聲彈出卡槽,才驚覺臉上涼涼的——不知何時已掛滿淚水。

“宋阿豪?”林婉兒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慌忙用袖子抹臉,轉身時撞進她微蹙的眉眼里。她穿著黑色衛衣,左腕纏著滲血的紗布,手里拎著瓶碘伏,“這么晚還不睡?”我慌忙把皺巴巴的糖紙塞回口袋,卻被她眼尖看到:“畫得真丑。”她嘴上嫌棄,卻在路過時,把一盒創可貼輕輕放在我腳邊,金屬盒蓋碰撞地面發出輕響,像句欲言又止的安慰。

我撿起創可貼,發現盒蓋上用鉛筆寫著“笨蛋專用”,字跡力透紙背,最后那個句號周圍有淡淡劃痕,像是寫了又改的痕跡。走廊盡頭的應急燈忽明忽暗,照出她走向水房的背影,衛衣口袋里露出半截紫色發梢,像團燒不旺的小火苗。

周末的燒烤攤飄著桂花與孜然混合的香氣,我攥著匯款單坐在角落,看林小婉跟老板爭論多送的烤年糕該歸誰。她踮著腳比劃手勢,馬尾辮掃過菜單板,兔子掛件在夕陽下晃成白影:“老板,我們每周都來,送一串怎么了?”林婉兒靠在鐵皮棚柱上,用扳手敲開啤酒罐,忽然開口,聲音蓋過林小婉的吵鬧:“書呆子,發什么財?”

我沒來得及藏起紙張,她已經抽過去掃了眼,瞳孔在夕陽下縮成細縫:“稿費?”語氣里帶著少見的認真,扳手尖無意識地敲著易拉罐邊緣。林小婉蹦跳著湊過來,眼睛發亮:“豪哥你太棒了!這錢能買多少糖紙和顏料啊?”她的指尖戳了戳匯款單上的數字,卻沒注意到我迅速抽回紙張的動作。

林婉兒突然把單子塞回我手里,力道大得讓我踉蹌半步:“別給家里。”她轉身走向自行車棚,紫色發梢在暮色里晃成模糊的影子,牛仔外套口袋里露出半截藍色布料——那是我上周送她的圍巾,被她剪碎當抹布用,此刻卻用來包裹林小婉的顏料罐。

我鬼使神差地跟上去,看見她蹲在自行車旁,正在用那條藍色圍巾仔細擦拭林小婉的畫箱。夕陽的余暉穿過她發間的縫隙,在她睫毛上投下細小的陰影,像排振翅欲飛的蝶。“她值得更好的。”林婉兒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嘆息,“你也一樣。”

我望著她后頸新添的傷疤,想起林小婉說過,她們的母親離家那晚,林婉兒擋在妹妹身前,被父親推倒在碎玻璃上。那些藏在她冷臉下的傷痕,此刻突然變得清晰可觸,像面鏡子,照見了我同樣破碎的家庭。

深夜回校時,我在便利店門口撞見林婉兒。她站在顏料貨架前,指尖劃過每支顏料管的標簽,最終停在最貴的鈷藍上,猶豫片刻后放進購物籃。“給你的。”她把塑料袋扔給我,里面除了顏料,還有盒進口鋼筆墨水,“別用那么淺的藍,丑死了。”

我摸出皺巴巴的匯款單,在路燈下折成紙飛機。林婉兒抬頭看我,眼里映著便利店暖黃的光,像兩盞小小的燈:“幼稚。”卻在我松手的瞬間,伸手幫我調整紙飛機的角度。紙片掠過香樟樹梢,朝著月亮的方向飛去,尾端的折痕在風里顫動,像極了我們曾在西湖邊放過的孔明燈。

紙飛機飛進一片楓葉林,驚起群麻雀。林婉兒忽然指著樹上的鳥巢:“看,它們用糖紙筑巢。”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果然看見鳥巢邊緣露出半截粉色糖紙,上面印著卡通兔子,是林小婉常買的草莓糖包裝。

“其實……”我開口,卻被她抬手打斷。她踢了踢地上的石子,看它們滾進草叢:“家庭這種事,就像齒輪卡住了……”她頓了頓,喉結微微滾動,“總會有辦法轉開的。”她忽然轉身走向宿舍,走了幾步又停下,從兜里掏出顆水果糖塞給我,“草莓味,林小婉買的。”

糖紙在指尖發出清脆的響,草莓的甜香混著夜風襲來。我望著她的背影,看她從衛衣口袋里摸出支煙,卻又嘆口氣塞回去——那是她戒到第三十次的嘗試,林小婉說,她答應過母親要好好活著。

回到宿舍,我在筆記本里夾好鋼筆墨水,匯款單被鄭重地折成糖紙船,放進抽屜最深處,壓在林婉兒送的創可貼和林小婉畫的糖紙下。手機震動,收到林小婉的消息:“豪哥,明天去看楓葉吧!婉兒姐說她知道個秘密基地~”附了張照片,兩個女孩站在楓樹下,左邊的舉著扳手比耶,右邊的揮著畫筆傻笑,地上鋪滿了她們收集的糖紙。

我望向窗外,林婉兒的身影出現在女生宿舍樓下,正在給林小婉系圍巾。深秋的風掀起她們的衣角,林小婉指著天上的星星,林婉兒順著她的手勢抬頭,紫色發梢被月光鍍上銀邊。她們的影子被路燈拉得老長,交疊在一起,像兩棵根系纏繞的樹,在夜色里倔強生長。

我摸出鋼筆,在新拆封的糖紙上寫下:“齒輪會生銹,也會重新轉動;傷口會結痂,也會長出翅膀。而你們,是我藏在糖紙里的光,是我寫進故事里的,永不凋零的,春天。”

夜風卷起滿地落葉,掠過窗臺時,帶走了紙船上的字跡。但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在暗處生根——就像林婉兒藏在袖口的溫柔,林小婉混在顏料里的勇氣,還有我終于敢攤開的掌心,那些被淚水浸泡過的糖紙,正在悄悄發芽,長出通向光明的藤蔓。

原來破碎的家庭并非終點,那些被命運砸出的裂縫,恰恰是光照進來的地方。而我,終將帶著這份光,在屬于我們的故事里,寫下最璀璨的篇章。

楓葉林中的愈合

深秋的楓葉林像團燃燒的火焰,紅得濃烈的葉片層層疊疊,將天空切割成細碎的橙金色光斑。

林小婉的笑聲穿過枝干間的縫隙,驚起幾只覓食的麻雀,撲棱棱的振翅聲混著她雀躍的呼喊,在林子里蕩出回音。她穿著明黃色的衛衣,膝蓋處還沾著今早畫黑板報時蹭到的顏料,此刻正埋首在落葉堆里翻找,頭發上別著我送的星星發夾,每一步都揚起細碎的金光。“豪哥,快來看!這片葉子像不像兔子耳朵?”她舉著片掌狀楓葉沖到我面前,對著陽光轉動,葉脈間的光斑在她臉上晃成活潑的圓,睫毛上都沾著細小的絨毛。

林婉兒靠在楓樹干上,紫色發梢與紅葉融為一體,手里無意識地轉著扳手。她今天罕見地穿了件米色毛衣,領口磨得微微起球,袖口露出半截銀色手鏈——那是用我第一支鋼筆的筆尖做的,鏈子接口處還留著她焊接時燒黑的痕跡。“笨蛋,當心摔著。”她嘴上嫌棄,眼睛卻始終盯著林小婉蹦跳的身影,在妹妹險些被樹根絆倒時,伸手虛扶了一下,指尖離妹妹的腰還有半寸,又迅速收回,仿佛觸碰是件極危險的事。

我踩著沙沙作響的落葉走近,褲兜里的手機突然震動。屏幕亮起的瞬間,“媽媽”兩個字刺得眼睛發疼。點開對話框,是母親發來的消息:“阿豪,對不起,昨天不該提錢的事。”后面跟著個笨拙的笑臉表情,那是她上周跟著手機視頻學了整整兩小時才學會添加的。我攥緊手機,金屬外殼在掌心硌出紅痕,想起今早翻出的舊相冊——塑料封皮已經泛黃,照片里的母親穿著碎花連衣裙,裙擺被西湖的風吹起,父親抱著五歲的我站在斷橋邊,三個人的笑容比陽光還明亮。

記憶突然翻涌,那是我十歲生日,家里還沒被酒精和爭吵填滿。父親舉著相機喊“茄子”,鏡頭蓋都沒來得及取下,母親往我嘴里塞了塊草莓蛋糕,奶油沾在鼻尖,惹得兩人笑出眼淚。照片右下角有行娟秀的小字,是母親的筆跡:“我們阿豪要當大作家呢!”那時父親的公文包里總裝著我的作文本,逢人就夸兒子有靈氣;母親會把我發表在校刊上的豆腐塊文章,用紅綢子仔細包好,壓在樟木箱最底層。

變故發生在父親下崗那天。深藍色的工裝換成了皺巴巴的汗衫,曾經堆滿書籍的書架上,漸漸擺滿了白酒瓶。我記得某個冬夜,窗外飄著雪,我躲在書桌下寫故事,聽著客廳里瓷器碎裂的聲音,鋼筆尖在紙上洇出團墨漬。從那以后,父親的酒瓶代替了相機,母親的嘆息蓋過了笑聲,而我的故事里,開始充滿了沉默的齒輪與流淚的糖紙。

“豪哥,你發什么呆?”林小婉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幾片楓葉落在她發間,像頂天然的王冠。她突然伸手扯住我的袖子,把我往林婉兒那邊拽,“快說,你和婉兒姐誰先學會騎自行車的?我賭五包糖,肯定是我姐!”

林婉兒突然用扳手敲了敲樹干,金屬與樹皮碰撞出悶響。“我五歲就會了,這笨蛋估計十歲還怕摔。”她踢了踢地上堆積的落葉,枯葉打著旋兒飛起來,卻在我看向她時,迅速別過臉,耳尖泛起淡紅。

我們在楓樹下鋪開野餐墊,是林小婉用舊床單改造的,邊角還繡著歪歪扭扭的向日葵。她從背包里掏出顏料和糖紙,顏料管上沾滿斑駁的色塊,糖紙被壓得平平整整,每張都按顏色分類疊好。“豪哥,我教你折楓葉船!”她把橘紅色的糖紙塞到我手里,指尖還沾著沒洗干凈的鈷藍色顏料,“折好了放在溪水里,能順著流到大海呢!”

林婉兒則靠在一旁,用扳手削著樹枝,木屑落在她毛衣上,像撒了把碎金。她垂眸的樣子格外安靜,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陰影。“你父母……”我開口,又猶豫著閉上嘴。風掠過楓葉林,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無數人在竊竊私語。

她削樹枝的動作頓了頓,陽光穿過她睫毛的縫隙,在臉上投下細碎的影。“我爸酗酒,打我媽,然后跑了。”她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砸在心上,“林小婉那時才三歲,什么都不記得。”她忽然把削好的木簽狠狠插進土里,“但我記得,他把啤酒瓶砸向我媽時,玻璃碴子濺到我臉上,火辣辣的疼。”她摸了摸右臉頰,那里有塊淡淡的疤,平時總被頭發遮住,“從那以后,我就學會了藏扳手在書包里。”

我摸出褲兜里的舊照片,遞給她。照片邊緣已經磨出毛邊,她盯著照片里笑容燦爛的三人,扳手尖在樹皮上刻下歪歪扭扭的道痕。“你爸……很愛你。”她指了指照片里父親環著我的手臂,“我爸從來沒抱過我,一次都沒有。”她的聲音突然發顫,又迅速清了清嗓子,撿起塊石子扔進遠處的水洼。

林小婉忽然舉起畫好的楓葉,上面用蠟筆涂著三個牽著手的小人。“看!我們三個人!”畫上穿藍色毛衣的男孩,紫色頭發的女孩,還有扎馬尾的黃衣少女,站在鋪滿楓葉的林子里,頭頂飄著糖紙折的云,腳下的溪流里漂著五顏六色的紙船。林婉兒伸手揉亂她的頭發:“丑死了。”可當林小婉氣鼓鼓地轉身時,她卻偷偷把畫塞進自己包里,動作輕得像怕驚醒什么。

我的手機再次震動,是父親打來的電話。屏幕上的名字跳動著,像團燒不旺的小火苗。我盯著它,掌心沁出汗來。林婉兒忽然按住我的肩膀,力道沉得像片楓葉。“接吧。”她說。

聽筒里傳來父親沙啞的聲音,背景音里有電流的滋滋聲。“阿豪,對不起……爸爸沒本事,還總罵你……”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帶著明顯的哽咽,“你寫的故事,爸爸都偷偷看過了……寫得真好。”我聽見那邊傳來酒瓶挪動的聲音,緊接著是母親壓低的呵斥:“說正經的!”

我望著飄落的楓葉,看它們打著旋兒落在地上,想起林婉兒說過的話:齒輪卡住時,要有人先轉動第一圈。眼淚滴在照片上,暈開了母親的笑臉。“爸,”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我明天回家。”

林婉兒站起身,把削好的木船放在我掌心,船頭還刻著個歪歪扭扭的“豪”字。“笨蛋,哭什么。”她轉身走向林小婉,卻在路過我時,輕輕拍了下我的頭,像哄一只受傷的小動物。她的袖口掠過我的手背,帶著陽光曬過的毛衣味道。

暮色浸染楓葉林時,我們踏上歸途。夕陽把三個人的影子拉得老長,林小婉抱著顏料罐走在中間,哼著不成調的歌,時不時彎腰撿起片好看的葉子。林婉兒和我并肩而行,扳手掛在她指尖,隨著步伐晃出微光。

“其實我很羨慕你。”她忽然開口,一片楓葉落在她睫毛上,又輕輕滑下,“至少你父母還愛著你。”她踢開腳邊的石子,看它們骨碌碌滾進草叢,“我曾經以為,愛這種東西,就像碎掉的瓷碗,拼不回來。”

我想起相冊里那行褪色的字,想起父親偷偷看我故事時小心翼翼的樣子,想起母親藏在嘆息里的關懷,忽然明白:原來愛從未消失,只是被生活的風雨折皺了形狀。“我們都會好的。”我輕聲說,把木船放進她掌心,“就像楓葉,落了還會再紅。”

她攥緊木船,指節泛白,半響才悶聲“嗯”了一聲。月光不知何時爬上樹梢,穿過她發間的楓葉,在我們交疊的影子里,織出片溫暖的光斑。林小婉突然轉身,倒退著走路,沖我們喊:“快點呀!月亮要等不及啦!”

夜里,我在筆記本里夾了片楓葉,寫下:原來父母也曾是少年,他們的愛困在生活的繭里,等待被溫柔喚醒。就像楓葉需要秋風的催促才會變紅,有些道歉,需要無數個日夜的掙扎才能說出口。

那些被摔碎的酒瓶、被撕碎的照片、被眼淚浸濕的糖紙,終會在某個清晨,被新的陽光照亮。

手機屏幕亮起,是林婉兒發來的消息:林小婉睡了,她說明天要和你一起寫故事。照片里,林小婉抱著五顏六色的糖紙蜷在沙發上打盹,臉上還沾著沒擦凈的顏料,嘴角微微上揚,像是做著甜甜的夢。我笑著回復:好,寫我們三個人的楓葉林,還要寫永遠漂不沉的糖紙船。

窗外的月光很亮,照亮了書桌上攤開的舊相冊。照片里的父母青春正好,而小小的我笑得天真,他們的眼里盛著星光。原來破碎的故事里,總有修補的可能,……我摸出鋼筆,在新的一頁寫下:青春的我們,在裂縫里種光,在秋天里等待春天。而有些故事,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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