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除夕夜。
柿子莊家家戶戶掛上了大紅燈籠，醇厚的酒香混著飯菜的香氣，在村落的夜色中彌漫。
院落里，不時傳來陣陣壓抑不住的歡聲笑語。
這是劫后余生的第一個新年，也是百年來最富足的一個新年。
沈平的小院里，同樣熱鬧非凡。
阿福叔一家老小都來了，王小蕓和翠兒母女也被他早早地接了過來。
堂兄阿力陪著沈平在院中擺桌，兩個大男人手腳笨拙，卻滿臉是笑。
廚房里，阿力媳婦正和小寡婦搭手，兩人手腳麻利，很快一桌子熱氣騰騰的菜肴便被端了上來。
翠兒眼巴巴地盯著桌上的扣肉，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沈平笑著夾了一大塊肥瘦相間的肉到她碗里，看著小丫頭吃得滿嘴是油，心里也跟著暖洋洋的。
他舉起酒碗。
“阿福叔，力哥，嫂子，蕓姐，大家動筷！”
阿福叔喝了一口溫過的熱酒，渾身都舒坦了，他看著眼前的沈平，滿是感慨。
“平娃子，真快啊。”
“一轉眼的功夫，你都已經是秀才了。”
阿力也一臉的羨慕，湊過來問道：
“給哥說說，當上秀才是啥感覺？”
沈平微微一笑，眼角的余光瞥見王小蕓正溫柔地給翠兒擦著嘴。
“沒什么特別的。”
“反倒是想著開春后就要去書館，一個人在外，怕是有些不習慣了。”
族老和里正早就將南梨書館張牧野先生親自邀約的事告訴了他。
整個莊子都為他感到驕傲。
只等開春，他便要啟程去紅石鎮，進入那座大同府都赫赫有名的書館。
阿福叔端著酒碗，又抿了一口，眼神有些悠遠，輕聲嘆道：
“唉，可惜你爹娘沒這福氣，看不到你今天成才的樣子。”
阿力趕忙碰了碰他爹的胳膊。
“爹！大過年的，說這些干什么。”
王小蕓也立刻向沈平投來關切的目光。
沈平在桌下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溫熱的手，示意自己無妨。
“我自當勤勉，不負爹娘在天之靈。”
“誒，好，好……”
阿福叔也知道自己失言，攪了氣氛，話鋒一轉，目光落在了王小蕓身上。
“小蕓啊。”
老人家看著王小蕓，眼神溫和。
“你看咱們平娃子，年紀雖然不大，性子卻穩重得很……”
小寡婦正給沈平夾菜的手微微一頓，瞬間就明白了老人的意思。
這是要給她牽紅線了。
沈平臉上倒是沒什么異樣，反而饒有興致地看著她，想知道她會如何應對。
阿福叔還在繼續說道：
“你一個女人家，拉扯著翠兒不容易。我瞧著，不如就讓平娃子照顧你們娘倆，也算有個安穩的歸宿。”
這段時日，王小蕓替沈平打理平福農行，樁樁件件，井井有條，村里人都看在眼里。
這小娘子不光模樣俊俏，更是個會持家的好手。
而且誰都看得出沈平對她有意，阿福叔作為長輩，便想著捅破這層窗戶紙。
誰料，王小蕓接下來的話，卻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叔，我現在過得很好。”
王小蕓放下碗筷，表情認真得不像是在開玩笑。
“不需要誰來照顧我。”
阿福叔只當她是臉皮薄，怕閑言碎語，連忙勸道：
“蕓娘子，你若是想守著貞潔牌坊，我這做長輩的本不該多嘴。可說句體己話，那可是一條苦路啊！”
王小蕓搖了搖頭，一雙美目看向沈平，眸光里帶著一絲旁人看不懂的慧黠。
“我既然敢幫他拋頭露面做生意，就不在乎那些虛名。”
阿福叔眉頭皺了起來。
“那……你是看不上平娃子？”
這話一出，小娘子自己先笑了起來。
“叔，您這不是埋汰我嗎？”
“沈平如今是秀才公，前途無量。我蒲柳之姿，還帶著個拖油瓶，哪里敢高攀。”
這下連沈平也坐不住了。
“蕓姐，我……”
王小蕓卻抬手，制止了他。
她端起滿滿一碗酒，站起身，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沈平，笑意盈盈。
“沈相公，這第一碗酒，妾身敬你。”
“謝你當初不顧生死，救下我們全村老小，也救了我與翠兒這對孤兒寡母。”
說罷，她仰起雪白的脖頸，一飲而盡。
沈平看著她，心中一嘆，也只好跟著干了這一碗。
王小蕓自己又倒滿一碗。
“這第二碗，妾身賀你。”
“賀你得授仙箓，從此魚躍龍門，平步青云！”
又是一飲而盡。
沈平目光復雜地看著她，看著她白皙的臉頰上泛起動人的紅暈。
她又倒上了第三碗。
“這第三碗，妾身祝你。”
“祝我平福農行的沈大老板，寶號生意興隆，財源廣進！”
“日后，我定不負所托，替你守好這份家業！”
三碗烈酒下肚，饒是王小蕓酒量不俗，也有些站不穩了。
阿福叔看得云里霧里，可沈平卻徹底明白了。
眼前的女子，有著一顆七竅玲瓏心。
她不愿做他青云路上的那件舊衣裳，更不愿成為旁人眼中攀附權貴的菟絲花。
她要用自己的能力，做他最堅實的后盾，做他身后那個能為他守住萬貫家財的“老板娘”。
她所求的，從來不是一個歸宿，而是一個與他并肩而立的位置。
有些草木，生來就不能攀附。
夜漸深，酒足飯飽，眾人紛紛告辭。
沈平站在院中，看著王小蕓牽著翠兒慢慢走遠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寒風料峭，酒意半醺。
月盈月缺，人間幾何。
……
正月十五，元宵節。
天剛蒙蒙亮，柿子莊村口已經站滿了人。
沈平換上了一身月白長衫，腰懸長劍，肩背褡褳，整個人脫胎換骨一般。
此時論誰看見了他這拔擢身姿，都得夸一句俊少年。
他回過頭，朝著為他送行的鄉親們揮了揮手。
而后，大步走向了通往紅石鎮的官道。
王小蕓拉著翠兒的手，靜靜地看著那道熟悉的背影消失在晨霧之中。
翠兒仰著小臉，好奇地問道：
“娘，小平哥哥去哪兒了呀？”
小娘子目光悠遠，輕聲道：
“他呀，要去更遠的地方，去看看屬于他的江湖了。”
“那……小平哥哥還會回來嗎？”
王小蕓笑了，笑容里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憧憬。
“當然會。”
“這里，是他的根。”
翠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道：
“娘，你會想小平哥哥嗎？”
小娘子聞言，蹲下身，笑著刮了刮女兒的小鼻子，聲音輕得仿佛在對自己說。
“傻丫頭。”
“想與不想，又有什么分別？”
“愿君鵬程九萬里，此去名動滿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