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指山第一百個春天的傍晚，石縫里準時響起那標志性的“嘎嘣——！”聲。

緊接著便是孫悟空中氣不足的咒罵：“呸！玉帝老兒這破鐵疙瘩！是拿南天門的門檻石磨碎了塞給俺老孫的吧？喂牲口都嫌硌牙！”

然而，今日的咒罵聲卻沒能持續下去，一聲壓抑的、帶著明顯痛楚的悶哼驟然將其打斷：“嘶…他娘的…又來了…”

這聲音像根細針，瞬間扎緊了陶舒的靈識。《草木聽息訣》無聲運轉，感知如同無形的觸須，小心翼翼地探向石縫深處那團龐大卻沉寂的氣息。

反饋回來的信息讓陶舒心頭一沉！一股尖銳的、帶著腐蝕性灼燒感的痛楚，正從那氣息的核心盤踞處絲絲縷縷地逸散出來！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反復刮擦著脆弱的內里。

是胃！絕對是那百年如一日強行灌下的銅汁鐵丸留下的沉疴舊疾！那折磨如同附骨之疽，在佛印鎮壓的消磨下，終于在今天猛烈地反撲了！

“小陶兒…”孫悟空的聲音再次傳來，沙啞得厲害，強撐著那點屬于齊天大圣的桀驁，卻再也掩不住那份被痛苦掏空的虛弱。

“今兒的桃…晚點…俺…得緩緩…”這借口說得連他自己都底氣不足，尾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陶舒立刻用靈識之力，將枝頭那顆飽滿欲滴、紅艷艷的桃子穩穩“定”住，阻止了它滾落的趨勢。

黑暗中，只剩下孫悟空粗重而壓抑的喘息，每一次呼吸都仿佛牽扯著那無形的傷口。那股燒灼的痛感如同陰燃的地火，順著無形的聯系絲絲縷縷地滲上來，沉甸甸地壓在陶舒的靈識上。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這痛苦正像貪婪的蛀蟲，一點點啃噬著大圣本就因鎮壓而黯淡的神力本源。

怎么辦？陶舒的靈識焦灼地在冰冷的巖縫里“掃視”。前世零碎的記憶碎片在混沌中翻涌——胃疼…灼燒感…需要溫和的、能安撫、能保護的東西！像給潰爛的傷口覆蓋一層柔軟清涼的藥膏！他的“目光”最終落定在自己扎根的、粗糙冰冷的巖石上。

石頭…對了！前世模糊的記憶里，似乎聽村里的老人提過，一種乳白色的、質地酥軟的石頭粉，磨細了沖水喝，能止酸護胃？

找！必須找到它！這個念頭如同燎原之火，瞬間點燃了陶舒的靈識！《草木聽息訣》被毫無保留地全力驅動！碗口粗的樹干微微震顫，虬結的根系如同無數條被賦予了生命的堅韌藤蔓，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它們不顧根尖撕裂的劇痛，瘋狂地向更深、更冷、更靠近山體核心的未知巖層探索、掘進！

時間在無聲的焦灼中流逝。一天…兩天…陶舒能清晰地感覺到自身靈力的飛速消耗。枝頭翠綠的葉片光澤黯淡了幾分，連那頑強向上生長的勢頭都似乎凝滯了。但他毫不在意，所有的心神都系在那深入黑暗的根須末梢。

就在陶舒感覺靈力快要透支，意識都有些模糊時——東南方最深處的一條根須末梢，猛地傳來一陣奇異的、如同電流般的酥麻感！緊接著，一股溫潤、平和、帶著大地厚重底蘊的清涼氣息，如同汩汩清泉，順著那根須洶涌地反哺回來！

找到了！

一片隱藏于厚重玄武巖之下的、散發著柔和乳白色光澤的石層！觸感酥軟細膩，蘊含著一種令人心神安寧的安撫之力！

巨大的喜悅瞬間沖散了疲憊！陶舒精神大振！根須小心翼翼地、卻又無比精準地刺入這片珍貴的石層。一股股溫潤清涼、飽含著大地沉淀了千萬年安寧氣息的能量被汲取上來。

他用最精純的草木精元包裹住這股“藥石”精華，再混合著從葉片瘋狂攫取、比往日濃郁數倍的日精月華，如同最細心的藥劑師調配秘方，輕柔而堅定地，將這份飽含心意與力量的能量，源源不斷地注入枝頭那顆正在緩慢孕育的新桃之中。

這一次，桃子生長的過程顯得格外沉靜而專注。

它不再追求碩大耀眼，表皮漸漸褪去艷紅，沉淀出一種溫潤內斂、如同上好羊脂玉般的瑩白光澤，只在頂尖處，暈染開一抹象征健康的、柔和的淡粉。清甜的果香也變得純凈內斂，不帶一絲雜味，只有草木本真的清芬。

等待桃子成熟的日子里，陶舒并未停止運轉《草木聽息訣》滋養自身，恢復耗損的靈力。他的感知范圍比以前更廣闊了，他變強了！

一日，當他的靈識順著一條新探知到的、極其微弱的地下水脈向山外延伸時，意外地“聽”到了潺潺的水聲！

就在五指山腳，距離石縫出口不遠的一處隱蔽山坳里，竟有一條清澈的溪流！

溪水清淺，水底卵石清晰可見。更讓陶舒靈識一振的是，他“看”到了水中游弋的幾尾銀色小魚！不大，不過巴掌長，但鱗片在透過樹蔭的陽光下閃著活潑的銀光，充滿了生機！

花果山…水簾洞…..魚…..孫悟空那些帶著模糊懷念的低語瞬間在陶舒靈識中響起。

尤其是胃痛發作前，他似乎還嘟囔過一句“…當年在花果山瀑布底下摸的銀梭魚，烤著吃那叫一個香…”

捕魚？他現在只是一棵樹。但《草木聽息訣》賦予了他對自身草木精元超乎尋常的掌控力！

他嘗試著，將靈識高度凝聚于一根靠近石縫出口、相對細長柔韌的桃枝末梢。心念微動，那根桃枝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極其緩慢地、無聲無息地沿著巖壁向下延伸、探出石縫，向著溪流的方向蜿蜒而去！

過程異常艱難。感覺自己快長成一顆歪脖子樹了，遠比指揮根須費力百倍。靈識如同被拉扯的皮筋，消耗巨大。

但陶舒咬牙堅持著。桃枝如同一條碧綠的小蛇，終于悄無聲息地探入溪水中，輕輕搖曳。

等待。屏息凝神的等待。一條不知危險的小銀魚，好奇地靠近了這水中新生的“嫩枝”。就是現在！陶舒靈識猛地一凝！那根桃枝末梢瞬間爆發出遠超其柔韌外表的疾速與精準！如同青蛙捕食的舌頭，“啪”地一聲輕響，水花微濺！

等桃枝收回時，末端已牢牢卷住了一條奮力掙扎的銀色小魚！鮮活的生命力透過枝條清晰地傳遞回來！

成功了！巨大的成就感讓陶舒的靈識都雀躍了一下。他不敢貪多，操控著桃枝卷著這唯一的戰利品，迅速縮回石縫。

接下來是更大的難題：生火。

他作為草木成精，畏火也不擅長控火，石縫里只有冰冷的巖石。

但《草木聽息訣》對日精的掌控，以及前世做人的知識給了陶舒靈感。他引導著靈識，將正午時分透過縫隙灑落的、最熾熱的一束陽光，如同透鏡聚焦般，持續不斷地投射到一小堆他早已用靈識搜集好的、極其干燥的苔蘚和細碎枯葉上。

時間一點點過去。就在陶舒感覺靈識快要耗盡時，一縷極細微的、帶著焦糊味的青煙，裊裊升起！成了！一小簇橘黃色的火苗，頑強地在干燥的苔蘚堆里跳躍起來！

陶舒小心翼翼地將串在另一根細韌桃枝上的小魚，移到這來之不易的微小火苗上方。沒有調料，只有最原始的火焰炙烤。魚鱗蜷曲焦化，魚肉在高溫下滲出油脂，發出細微的“滋滋”聲，一股混合著焦香和鮮味的奇異氣息，在狹窄的石縫里彌散開來。

他也好多年沒有吃過熱的食物了，可是他現在沒有嘴，看得見吃不著。

當那顆溫潤如玉的“桃”終于成熟，散發出純凈清甜的果香時，那條簡陋烤制的銀魚也剛好呈現出誘人的金黃色澤。

“咕嚕嚕……”瑩白的桃子率先滾入黑暗深處。

石縫里安靜了幾息。“嗯？”孫悟空略帶詫異的聲音響起，沙啞依舊，但那份強撐的虛弱似乎淡了些，“小陶兒，這…換新花樣了？”語氣里帶著點純粹的新奇，沒有挑剔。

桃子被拿起的細微摩擦聲后，是短暫的沉默。接著，“咔嚓…”一聲輕響。咀嚼聲很慢，很細致，帶著一種品味的耐心。“咔嚓…咔嚓…”聲音在寂靜中清晰可聞。

“呼……”一聲長長的、帶著卸下千斤重擔般無比舒暢的呼氣聲在黑暗中響起。就在這時，一股奇異的、混合著焦香與鮮味的氣息，也順著石縫飄了進去。

“咦？”孫悟空的鼻音帶著疑惑，隨即靈識猛地掃了出來，“什么味兒？小陶兒，你搞什么名堂？哪來的…煙火氣？還有…魚腥味？”

陶舒的靈識帶著點小得意和小緊張，將另一根串著金黃色烤魚的桃枝，用同樣的方式，小心翼翼地“遞”進了石縫深處。

短暫的沉寂后，是孫悟空難以置信的、拔高了八度的聲音：“魚？！烤魚？！小陶兒！你…你從哪兒變出來的？！”

陶舒努力傳遞意念：山腳有條小溪…剛學的…不太會弄…大圣師父湊合嘗嘗？

“嘗嘗？當然要嘗嘗！”孫悟空的聲音充滿了迫不及待。

“俺老孫都幾百年沒聞過烤魚的味兒了！”接著，黑暗中傳來清晰的撕扯魚肉的聲音，以及孫悟空含糊不清、燙得直吸氣的評價：“唔…燙！嘶…香！真他娘的香！就是…沒啥鹽味兒…火候也差點，尾巴都焦了…不過！真香.....”那語氣里的滿足和驚喜，幾乎要溢出來。

他一邊狼吞虎咽地對付著那條沒鹽沒調料的小魚，一邊繼續啃著那顆溫潤的桃子。桃子甘甜的汁水似乎正好中和了烤魚的煙火氣。

“咔嚓…（嚼魚）…嗯…（咽桃）…”混合的進食聲在石縫里響了好一陣。終于，飽食的聲音停下。

孫悟空長長地、無比滿足地嘆了口氣，那聲音里的沙啞幾乎被熨平了，只剩下飽食后的慵懶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松快：“小陶兒…”他喚道，聲音低沉而溫和，“這桃兒…吃著…心里頭暖烘烘的……”他似乎在回味，他大概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肚子里那股子鬧騰勁兒，一下子就……平了。舒坦……真舒坦…”

他頓了頓，聲音里那份踏實感幾乎要滿溢出來：“還有這魚…嘿，雖然烤得跟炭頭似的，也沒鹽…但就沖這股子煙火氣和鮮勁兒…...小陶兒，夠意思！比俺當年在蟠桃宴上偷吃的龍肝還要痛快！”這夸張的比喻里，充滿了真摯的開心。

能得到這么高的夸獎，陶舒靈力消耗的疲憊一掃而空，他傳遞出開心又帶著點小驕矜的意念：大圣喜歡就好！我修煉得越來越強，以后大圣您想吃什么我給你弄什么，小溪就在山下，以后…以后有機會再試試！

“喜歡！當然喜歡！”孫悟空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吃飽喝足后的濃濃倦意。

“俺老孫不白拿你的東西，你想學筋斗云，等你化形了，俺教你！”

“真的！”陶舒開心地抖抖枝條。”

“這還有假！俺老孫說話算話！”

“謝謝大圣師父，我一定好好修煉！”這可是筋斗云呀，全中國的男孩子，從小都想擁有的法術。

黑暗中，響起他心滿意足的、悠長而深沉的哈欠聲：“呼…舒坦…困勁兒上來了…這桃兒配烤魚…吃得…得勁兒…”那聲音越來越模糊，帶著一種久違的、毫無負擔的深沉困倦，“明兒…明兒照常…桃兒就行…魚…太費勁兒了…”

話音未落，那平穩悠長的呼吸聲已經響起，帶著一種嬰兒般的安穩。

那團金色光影在意識空間里也早已收斂了所有光芒，化作一顆暖融融的、無比安穩的星芒，沉靜地懸浮著，如同守護著最甜美的夢境。

石縫深處，那灼熱的氣息變得異常平穩，如同風暴徹底平息后的深邃海洋，只剩下寧靜與祥和。

陶舒的靈識也徹底放松下來，一種混合著疲憊與巨大滿足的暖意包裹著他。枝頭，一顆新的花苞在銀紗般的月華下悄然鼓起，靜靜孕育。

他《草木聽息訣》在他體內本能的運轉著，引導著最純粹的月華清輝和大地靈氣，如同最細心的園丁，耐心地滋養著樹身，也滋養著那顆新生的花苞。他只想結出最純凈、最甘甜的桃子。因為這只猴子，他值得最好的！

石縫里，夜風輕柔。

嗯，明天，還是一顆暖暖的、甜甜的桃子就好。

然而，就在陶舒的靈識也即將沉入這片安寧靜謐時，一個帶著濃濃睡意、仿佛夢囈般模糊、卻又異常清晰的意念，如同羽毛般輕輕拂過他的靈識：

“小陶兒...…”

“謝了...…”

兩個字，輕得幾乎融化在風里。卻讓陶舒意識海中那株小樹苗虛影，每一片葉子都仿佛被最溫柔的晨露浸潤，瞬間散發出柔和而溫暖的光暈，輕輕搖曳著，無聲地回應著這份沉甸甸的、屬于齊天大圣的溫柔。

石縫里，只剩下月光流淌，溪水在遠處低吟，和一片被純粹甘甜與意外煙火氣徹底熨帖了的、暖融融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