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畫室院門前,小廝停下腳步:“姑娘自便,主子在里頭等您。”
程庭蕪點頭應下,隨后邁步走了進去。
穿過爬滿青藤的回廊,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座露天畫室,四周種著大片芭蕉,寬大的葉片垂落下來,將畫室籠罩在一片陰涼之中。
其他姑娘早已不見蹤影,想來是被送回了各自院落,此刻畫室中央只孤零零坐著一道身影。
徐百川背對著她,正對著畫架出神,周圍散落著滿地被揉皺的畫紙,有的還沾著未干的墨痕,顯然對先前的作品都極不滿意。
程庭蕪放輕腳步向前走去,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四周。
忽然,她的視線頓住了。
廊下的陰影里,跪著一個穿青灰色丫鬟服的女子,低眉順眼地垂著頭,雙手交疊放在膝上。
程庭蕪越看那人影越覺得眼熟,認真一看,竟是梅映雪!
再往遠處看,廊柱后還站著兩個穿小廝服飾的身影,一個身形挺拔,是師兄梅遇青;另一個眉眼清秀,是夏尋雁的小廝躍風。
三人都穿著統一的下人服飾,神色漠然得如同畫中剪影,程庭蕪悄悄朝他們遞了個眼色,又用口型輕喚“師姐”,可梅映雪只是眼皮微顫,臉上依舊一片茫然,仿佛從未認識過她。
再結合進入幻境前霧妍所說的話,程庭蕪心中大概有了猜測,師兄和師姐應該是暫時的被封鎖了記憶,同化成了這幻境中的人。
不過好在他們都沒有受到什么實質性的傷害,只要能夠脫離幻境,一切就能恢復正常。
“你來了。”
清冷的聲音自身后傳來,程庭蕪猛地回神,只見徐百川已側身看來。他手中還捏著一支狼毫筆,筆尖滴下的墨珠落在衣擺上,暈開一小團暗沉的痕跡。
徐百川只掃了那墨點一眼便移開了視線,順手將筆擱在硯臺上,朝程庭蕪挑眉道:“小廝說,是你主動要見我?”
程庭蕪點頭,語氣平靜:“是,原以為畫師會先喚我來入畫,左等右等卻沒動靜,便斗膽前來叨擾了。”
徐百川上下打量她片刻,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帶著幾分探究:“我倒覺得,你不是急著入畫,是為別的事來的。”
程庭蕪沒有接話,目光掃過地上散落的廢畫:“看來徐畫師今日還沒有畫出滿意的作品。”
徐百川順著她的視線看去,臉上掠過一絲頹廢,彎腰撿起一張揉皺的畫紙,展開后露出半張模糊的美人臉。
“何止今日……我已經很久都沒有畫出一幅完整的畫了。旁人都說我畫的好,可我知道,那并不是最好。”他指尖用力,畫紙再次被捏皺,“我明明能畫得更好,為什么就是差一點?”
程庭蕪沉默著,暫時沒有接話。
“你不是問為什么沒喚你來?”徐百川忽然抬頭,“因為在美人圖里,眼睛是最為關鍵的地方,得慢慢琢磨,不能草率。”
徐百川說著,抬手示意她入座:“不過既然你主動來了,那便坐下吧,或許換個繪制順序,能有不一樣的結果。”
程庭蕪依言走到畫架后,在那張鋪著軟墊的木椅上坐下。
畫室之外的陰影角落里,賀云驍與高文州正屏息凝視,方才見程庭蕪順利穿過那層無形的屏障,賀云驍緊繃的下頜線稍稍放松。
昨夜的猜想得到了驗證,只有和幻境主人徐百川產生直接聯系的人,才能夠進入核心區域。
“該死的蚊子!”高文州煩躁地撓著脖子,那里已經起了好幾個紅腫的包,“這幻境也太較真了,連蚊子都這么毒!”
賀云驍沒說話,只是目光緊鎖著畫室的方向,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劍柄。
不僅是外頭的人煎熬,里頭的程庭蕪保持一個姿勢僵坐著也挺煎熬的,她看著徐百川始終懸在半空的筆,終于忍不住開口:“徐畫師,還不落筆嗎?”
徐百川像是突然從怔忡中驚醒,猛地回神,深吸一口氣后落筆。可筆尖剛要觸到畫紙,他又猛地頓住,隨即煩躁地將筆扔在畫案上:“不畫了!”
他捂著額頭,語氣里滿是挫敗:“明明找到了合適的入畫人,為什么還是畫不好……或許,我真該封筆了。”
程庭蕪起身走到畫案前,只見那張畫紙上只有一個模糊的女子輪廓,輪廓之上,一片空白,沒有眼耳口鼻。
一瞬間,她豁然開朗,這就是器靈執念的根源!
徐百川因過度追求完美,始終無法為美人圖添上五官,致使這些畫作成了半成品。而依附于畫作而生的器靈霧妍,自誕生起便帶著這份殘缺的執念,她渴望擁有完美的五官,便開始掠奪活人的面容,才有了那些失蹤的女子和詭異的美人圖。
“原來如此。”程庭蕪低聲道,目光落在徐百川痛苦的側臉上。
徐百川沒聽清她的話,只是喃喃自語:“哪里不對……到底是哪里不對……”
程庭蕪看著他痛苦的模樣,緩緩開口:“徐畫師,你有沒有想過,入畫的人不是關鍵,畫畫的技巧或許也不是關鍵。”
徐百川猛地抬頭,眼中滿是不解:“這兩樣都不是關鍵,那什么才是?”
他握起拳頭,指節泛白,“我鉆研畫技三十年,走遍大江南北尋找絕色,若這兩樣都不重要,那我的付出又算什么?”
“我不是說它們不重要。”程庭蕪搖搖頭,目光落在畫紙上那片空白的輪廓上,“可對你而言,它們早已是信手拈來的東西。你真正缺的,是對入畫之人的情感。”
她頓了頓,繼續說道:“你看這些畫,”
程庭蕪彎腰撿起一張廢畫,“線條精準,配色得當,可在我看來,卻像一尊沒有魂魄的木偶。”
“因為在你眼中,這些姑娘不過是符合標準的工具,沒有喜怒哀樂,沒有鮮活的氣性。用這樣的心境作畫,畫出來的東西再精致,也少了那份能讓人共情的氣韻。”
徐百川聞言眉頭漸漸舒展,又慢慢蹙起,像是在想些什么。
見自己的話起了作用,程庭蕪趁熱打鐵道:“徐畫師不妨仔細想想,自己心中最在意的人是誰?若為她畫像,你會怎么落筆?”
“最在意的人……”徐百川喃喃重復著,眼神忽然飄向遠方,像是透過畫室的院墻,看到了遙遠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