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

有些涼意。

陸云生裹了裹衣服，按理說九月中旬應當天氣尚溫才是。

這穿堂風吹來，弄得他有點哆嗦。

這里是金陵城的外城部分。

是近畿農民出售糧食蔬果的地方，雖然正常來說糧食應當是由官府統一收購的。

但有乾以來，倒也沒有嚴格禁止農民散賣的行為。

故而這里還頗為熱鬧，正好還湊到了大集的時間，所以即便是下午，仍舊有不少人在這里叫賣。

陸云生來此地，自然是為了找自己六叔，他時常用驢車來回接送陸家村和周邊村民的貨物。

算得上是個高端生意了。

陸云生剛一走到，六叔眼尖，已經看到了他，開口喚他的名字。

陸云生方向感不強，還四處張望了一番，沒有定位到準確的方位。

六叔嘿笑一聲，跨步上來，一掌拍在陸云生肩上，嚇了他一跳。

“怎的，云生，有事？”六叔半蹲下來看著云生，“這昨日剛來，今日便有事？正巧你爹娘都讓我盯著點你，你主動來尋我也省得六叔到那大戶人家門外現眼。”

陸云生搖搖頭，從挎袋里掏出幾卷紙，都用草繩捆著，一起遞給了六叔。

六叔接過來，問道：“這分別給誰？”

陸云生道：“這上面有標記，你一并給我爹便是，他會送過去給蒙師的。”

六叔點點頭，遲疑了一會兒道：“云生，這城里不比我們村子里，多的是吃人、害人的壞玩意兒，按六叔的意思，你一直以來都沒怎么出過家門，這樣獨身呆在云府，我覺著也不大好。”

沒等陸云生回答，他又連忙改口道：“這只是六叔一個莊稼漢的想法，你別往心里去，我們都圖你安生，莫要出了差錯……”

陸云生點點頭，笑道：“謝謝六叔操心，小子省得，勞煩你給我爹娘報個平安。”

他旋即掏出一串銅錢，遞給了六叔。

六叔直接變色，推拒道：“這可不成！六叔本就要歸家的，這還要拿你錢，我不得被三嫂戳脊梁骨啊！你可莫要害了我！”

陸云生忍俊不禁：“我娘哪有這般可怕，拿著吧六叔，你也不容易，該給你的還是得給的。”

六叔嘖嘖做聲，感嘆道：“我家那渾小子能有你這聰明勁，我也早把他送到城里、鎮里讀書了……”

搖了搖頭，他還是讓陸云生把銅錢塞了回去：“你在城里，不容易的，什么都要花錢……”他想了一想，主動找陸云生要了個油面餅，一口下去，眉開眼笑道：“正巧六叔也餓了……”

“走罷走罷，六叔明天下午還在這，你若有空啊，便來這里聽我說你爹娘的回信……”揮揮手，六叔又重新杵回到他那心愛的驢子身邊了。

“額啊額啊……”

陸云生笑了笑，摸了摸驢子的腦門上的那撮毛，直逗得那驢子向他呲了一下板牙。

“咦，這不是云生嗎？在城里讀書咋樣啦？”

“是啊是啊，這城里不比我們陸家村……”

“挺好的，叔、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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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時日來，陸云生也沒再鬧出什么大新聞，不過他徒手撈銅錢的嚇人事跡已經在云府內部通傳個遍了。

有侍衛作出大膽猜測，估摸著這他肯定是有什么童子功傍身。

也有迷信點的，說他是妖邪附體，要馬上給清退出去才好，馬上便有人反駁，怎么就不是仙神附體，說不定就是什么油神保佑他油火不侵……

聽得陸云生哭笑不得，這都什么跟什么啊。

他老老實實臨摹著云思夜拿來的字帖，都是臨摹當世名家、還有一份臨摹的是趙孟頫的字帖，書法水平不說突飛猛進吧，那也是堪稱原地踏步。

畢竟是十年的書寫習慣，哪有那么好改。

那顧重均的后續情況，陸云生也無從探聽，只是聽了一鱗半爪，說是錢家清退了一個聲名不好的業師，該是姓顧，那首打油詩倒是傳遍了，人人都能來上一句。

陸云生心中不爽，好像憑空背了大鍋。

不過等閑算不上什么大事，陸云生還是認認真真地溫書，頗有些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觀感。

連帶著云思夜這位富家公子的出勤率都高了些。

他最近對陸云生的成長經歷特別感興趣，或許是那童子功、什么附體的消息傳到他耳朵里了。

陸云生故作神秘，告訴云思夜：“你可知李太白的詩作？”

云思夜一愣：“哪一首？”

“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陸云生滿臉嚴肅。

“什么？！仙人！”云思夜大驚失色，連忙追問，“陸大哥，你真見過仙人？他們長什么樣子？會不會飛？”

陸云生戛然而止，豎起食指在嘴唇前：“噓……”

云思夜一同小聲下來，眼神熱切，顯然非常渴望能從陸云生這里得授仙法。

陸云生搖頭晃腦：“仙人只一言，修道在心間。若問飛升法，書中金丹煉。”

編完陸云生便有些后悔，說好不搞打油詩的，萬一嘲笑顧重均的那篇大作真給安到自己頭上，都不好拿自己從未寫過打油詩了來推脫。

而云思夜一臉受教表情，心中狂熱依舊，面色假裝沉靜，悄聲道：“還望陸大哥不計前嫌，如若能夠得道成仙，不忘提攜小子一二……”嗯，很有禮貌。

他突然作色，把隨從侍女都喚走：“爾等且散開，莫要礙了本公子讀書！”

此時，正巧云家小姐云思月同丫鬟小月一道過來探看，乍聞聽此言，兩人都是不顧女子矜持，同時露出了訝異神色，互視一眼。

云思月也不顧尚有外人在側，輕挪蓮步，伸出雪白的柔荑往自己弟弟額頭上一放，心中暗道也沒發燒呀。

云思夜有些不耐，但眼前之人是自己胞姐，倒也沒有粗暴推開：“姐！為何如此？”隨后看了一眼陸云生，生怕自己的求真形象受損。

云思月轉過身來，直直面向陸云生，盈盈一禮：“這位便是陸云生吧？我是思夜的姐姐，有賴你伴讀引導，終究是把我這弟弟引上了正路……”

陸云生低頭還禮，并不敢抬頭直視，這是妥妥的失禮之舉。

不過終究沒耐住好奇心，陸云生偷偷一瞥，看慣了后世美顏主播，受盡了搔首弄姿的低俗沖擊，他仍舊有些被驚艷到了。

只見云思月膚若凝脂，兩彎黛眉似遠山含霧，本該是水墨仕女圖上那般清冷出塵的容顏卻微微帶著笑意，滿頭青絲只用一根素銀簪松松綰著，幾縷碎發垂落頸側，置在那月白衫子的肩處。

說得通俗些，就是一個青春美少女。

陸云生趕忙把頭垂得更低了。

云思月輕笑一聲：“不必如此，我們都是相似年歲，何必這般老氣橫秋，無有趣味。”

小月撇嘴，拉了拉云思月的衣袖，悄悄附耳同她說了些什么。

云思月似笑非笑，望向了陸云生，開口道：“沒想到陸云生你實際上并不老實，差點騙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