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六，但南江一中的藝術樓里，依舊有勤奮的身影。空曠的畫室彌漫著松節油和顏料特有的氣味，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灑進來，照亮空氣中漂浮的微塵。

慕煜穿著沾著點點顏料的亞麻圍裙，站在巨大的畫架前。畫布上，是昨天雨幕中廢棄琴樓的朦朧輪廓，色調灰暗陰郁。但她手中的畫筆卻遲遲沒有落下，目光有些失焦。

“還在想昨天那張畫？”一個溫和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慕煜回神，看到祁珩不知何時走了進來，手里拿著兩杯還冒著熱氣的咖啡。他穿著干凈的白襯衫，袖口挽起一截，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姿態從容優雅。

“沒有。”慕煜接過咖啡，聲音平淡，目光卻下意識地避開了祁珩帶著探究的眼神。

祁珩也不追問，只是站在她旁邊，目光落在未完成的畫作上，若有所思：“昨天的琴聲……很突兀。王老師說是風吹動了什么，但我覺得不像。”他頓了頓看向慕煜，“我記得，慕叔叔以前提過，你小時候在那棟老樓里學過幾年鋼琴？在它廢棄之前。”

慕煜握著咖啡杯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泛白。她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掩蓋了瞬間翻涌的情緒，聲音冷硬了幾分：“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忘了。”語氣帶著明顯的抗拒，仿佛觸碰到了某個不可言說的禁區。

祁珩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反應。他沉默了幾秒，沒有再追問琴樓的事，轉而將話題引向別處：“下周市里有個青年藝術家聯展，有幾個新銳畫家的風格很有意思，或許你會感興趣？我可以弄到票。”

慕煜緊繃的肩線似乎放松了一些，她看著畫布上陰郁的琴樓，輕輕呼出一口氣：“再說吧。”她需要時間需要空間去消化昨天那場雨帶來的混亂心緒，去埋葬那張被雨水泡爛的畫，以及……那個濕漉漉闖入她視線又狼狽退場的少年身影。

林琦度過了一個被題海和補習填滿的周末。姑姑的“期望”如同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他強迫自己不去想周五的雨，不去想那雙冰冷的眼睛，不去想垃圾桶里那團紙漿。他將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那些復雜的公式和冗長的英文單詞里，用近乎自虐的勤奮來麻痹自己。只有在夜深人靜，臺燈的光暈成為唯一陪伴時，心底那個被刻意掩埋的名字，才會悄然浮出水面，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他翻開筆記本，看著被數學公式覆蓋的扉頁，手指懸停片刻，終究沒有勇氣揭開。

周一清晨，天空放晴，仿佛周五那場暴雨從未發生過。南江一中又恢復了往日的秩序。

林琦走進教室時，刻意低著頭，徑直走向自己那個靠近垃圾桶的角落位置。他不想，也不敢再看向那個靠窗的方向。然而，當他拉開椅子坐下時，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自己桌面上的一樣東西吸引了。

那是一小包紙巾。

和他周五在雨中收到的那包一模一樣。印著精致的花紋，散發著淡淡的熟悉的香氣。

它就那么突兀地安靜地躺在他堆滿書本和試卷的桌面上。

林琦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幾乎是立刻抬頭，目光下意識地投向斜前方靠窗的位置。

慕煜已經坐在那里。她微微側著身，正和黃穎穎低聲說著什么，晨光勾勒著她柔和的側臉輪廓。她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教室后方的動靜。

而坐在慕煜旁邊的黃穎穎，此刻卻正好轉過頭來。她的視線掃過林琦，掃過他桌面上的那包紙巾，嘴角幾不可察地撇了一下，帶著點“算你識相”的傲嬌，隨即又迅速轉了回去，繼續和慕煜說話，仿佛什么都沒發生。

林琦的目光凝固在那包小小的紙巾上。是黃穎穎放的？她是什么意思？是覺得他可憐？還是……因為周五她塞給他那包被他扔進了垃圾桶，所以今天又“補”給他一包？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涌了上來，混雜著尷尬窘迫，還有一絲被施舍的屈辱。他盯著那包紙巾，手指懸在空中，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就在這時，楊哲風風火火地沖進教室，書包“哐當”一聲甩在桌子上。他一眼就看到了林琦桌上的紙巾，以及林琦那副糾結的表情。

“喲呵！”楊哲眼睛一亮，大大咧咧地湊過來，一把抓起那包紙巾，在手里掂了掂，臉上露出促狹的笑容，故意拔高了聲音，“行啊林琦！誰送的？粉粉嫩嫩的，有情況啊！”他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引起周圍幾個同學的注意。

林琦的臉瞬間漲得通紅，窘迫地去搶：“別胡說！還給我！”

“急什么？讓我看看哪個妹子這么有眼光！”楊哲笑嘻嘻地躲開，作勢要拆包裝。

“楊刺猬！你手欠是不是！”前排傳來一聲嬌叱。黃穎穎猛地轉過身，杏眼圓睜，怒視著楊哲，“那是我的！掉地上臟了不想要了，順手扔他桌上的！你少在那兒瞎咧咧！”她語氣又快又沖，帶著明顯的不耐煩和撇清關系的意味。

楊哲被吼得一愣，隨即臉上的笑容更賤了：“哦~原來是你的‘垃圾’啊！黃大小姐的‘垃圾’都這么講究？”他故意把“垃圾”兩個字咬得很重，眼神在林琦和黃穎穎之間來回掃視，充滿了看好戲的意味。

林琦搶紙巾的動作僵在半空。黃穎穎那句“掉地上臟了不想要了”“順手扔他桌上”，像一盆冰水，將他剛剛升起的那點復雜情緒瞬間澆滅，只剩下冰冷的難堪。原來如此，是垃圾。是她不要的掉地上臟了的垃圾，才“順手”扔給了他。和他這個人一樣，只配接收別人丟棄的東西。

他猛地收回手，不再去搶那包紙巾，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他低下頭拿起一本厚厚的習題冊，用力翻開，發出嘩啦一聲響，將自己徹底埋進書頁里，仿佛這樣就能隔絕外界所有的目光和聲音。那包被楊哲拿在手里把玩的粉色紙巾，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坐立難安。

黃穎穎瞪了楊哲一眼，哼了一聲，轉回身去。她偷偷瞄了一眼身邊的慕煜。

慕煜依舊低著頭，看著攤開的畫本，似乎對身后的鬧劇充耳不聞。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她纖長的睫毛上，投下兩彎安靜的陰影。她握著鉛筆的手指穩定而流暢，在紙面上勾勒著新的線條。然而，只有離她最近的黃穎穎才注意到，慕煜的筆尖，在畫紙邊緣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極其輕微地不受控制地停頓了那么一下，留下了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微小的墨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