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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入丘】
石隙不深,卻冷。
地面干燥,像久未有人進入。下行五丈后,一塊天然斷巖將通路分為兩道。一道往內凹,滿是舊日刻痕,線條粗直,像是匆忙中封下的鎖印;另一道沉入更深,氣息微亂。
她看了一眼左側,辨認出那是沈氏舊封“轉靈陣”的第一道。那時山上尚有人,丘未封實,靈氣外逸常由此導回主丘,如今早廢。
她走向右側。
腳步不急不緩,每一步都踩在舊陣之間的落點上,像曾來過,又像從未離開過。
石壁開始出現線刻,極細,極淺,不貼咒,不列名,全是無義的線條,纏繞著往前延伸。像是有人一生只刻這一件事,卻沒說清內容。
她停下,取出隨身骨針,在指節劃開一道,血未滴下,便沿著掌紋自行滲入袖內布紋。
那是沈氏“緘紋布”,代血為墨,布為印載。
她將右手貼在墻面,掌紋伏下之處,線刻忽然亮了一道。不是光,是石灰中的厭氣被喚出,反映她的血。
前方封門隨即微響,一線縫開。
她不慌不亂,從袖口抽出系封絲,將封門結界穩住再入。
門內無室。
只有一片低洼,周邊巖石圍合而成,不方不圓,像一個天然的囚圈。
中心是一塊倒臥的石碑。
石碑無字,表面被打磨得極平,連紋理都幾乎抹去。
她站在碑前,略略偏頭,確認四角刻線的位置——舊封完整,浮刻未破,但中心有一條從碑身底部延伸至外圈的細裂,像是從地底反推而來。
那是厭氣反流的跡象。
她脫下外袍,跪坐在碑前,將隨身符囊展開。
第一道是清骨印,鎖碑下殘散;第二道是定引環,用來修補那道細裂;第三道不必展開,是備用封魂陣。
她展開前兩道,分別壓在碑東西兩端。手指沾血,點在清骨印正中,氣息隨之微動,碑下一聲悶響——像是有人推了下整塊山。
周圍巖壁浮出細光,一圈圈刻紋自碑下蔓延開來,像脈絡被重新激活。
她神情不變,平穩將定引環轉向,封死那道裂隙。
整個過程沒有停頓,也沒有第二個人的聲音。
她很清楚,這一處只有她能做。旁人進來,只會擾亂。
石碑震了第三次后歸于寂靜。光線一寸寸沉下去,刻紋也歸于灰色,厭氣重新鎖入封印中。
她站起身,收回兩道符。
外袍未穿回,只披著中衣,衣角微揚,血未干盡,卻沒有傷感,也沒有疲倦的神色。
碑身因她的血印而重新“認主”。不是她愿意,而是她生來就屬于這里。
她轉身離開。
出隙口前,她沒有回頭,只把手中最后一枚備用封魂符壓在石壁裂處。
那不是必要動作,是她自己的安排。
她走回丘外時,陣還在,風已轉。
阿蕙坐在陣邊閉目養神,察覺動靜,睜眼:“封住了。”
她點頭:“暫時。”
他坐在右側山石上,看她走近,站起身,沒有說話。
她也沒說話,從他身旁走過,取回囊袋,重新披好外袍。
“回山。”她說。
兩人起身。
沒人追問里面發生了什么,也沒人提她指上的血還沒止。
她走在前面,步子平穩。他跟在她后面,沉默而安靜。
回山途中,風從側嶺吹來,繞過舊靈丘,像沒發生過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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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封后初變】
回山途中,天色將亮未亮,林中霧未散。
三人無言地穿過山徑,腳步輕穩,像一次例行往返。直到靠近山屋,阿蕙才道:“這一封維持不了太久。”
“我知道。”阿辭走在前頭,“地底厭脈不是單線。舊靈丘只是最早出漏。”
“再往東有斷層。”阿蕙看她,“你身體未穩,最好……”
“等不了下次。”
她沒有停下腳步,直至走入屋中,將囊袋置回壁柜。爐灰仍溫,杏枝早已落盡。她取了壺水,加柴重煮。
他站在門外未進屋。不是等命令,只是直覺。
過了一會兒,她將茶盞置于門前石臺。
“喝。”
他坐下,接過。
阿蕙走入屋內翻閱舊圖,翻到第三頁時忽然停住,指尖落在一條裂線處。
“這里。”她點,“是七年前那次地震后出現的——厭氣未起,但土勢異變,可能是后封點。”
阿辭看了一眼:“連著稷門舊井?”
“對。”
她沒言語,起身走到內室。門未關,只輕闔。
水聲響了一瞬。
她脫去外袍,在銅盆邊坐下,將手腕浸入清水。血跡已干,皮下卻泛出一道極淺的灰線——并不明顯,但不是舊傷。
她看了一眼,無意掩飾。
阿蕙在門口輕叩:“你知不知道,這是厭返。”
“知道。”
“你身體里已經有了。”
她收回手,擦干,平靜道:“早晚的事。”
她從來沒指望自己全身而退。
“這次封丘后,那片斷層也許會連動。”阿蕙說,“如果再進一處,你可能會被吞進去。”
“那你帶他走。”阿辭將發綰起,動作流暢,“你不需要跟著我死。”
阿蕙靠在門邊,沒有立刻回應。
過了一息,她說:“我知道你不會死。你不會把封門交給別人。”
她語氣不輕不重,像在講一件風變了方向的事。
阿辭把發簪插好,轉頭道:“你也知道。”
屋外山風轉西。
他們站在舊木屋中,山仍未醒,風中未有聲響。
這是一場將至未至的大事,舊封只是開始。厭氣在地下流竄,門還要關更多扇。
第七章·第二封地
早飯后,風轉了向。
阿蕙收起地圖,將下一處裂點圈在紙上。她沒有說要不要去,只是將紙攤在案上。
阿辭看了一眼,記下方位,系好腕帶。她沒問糧食,也沒說回來時間,出門前只是將屋門虛掩。
“我去那邊。”她說。
阿蕙沒抬頭:“他跟著嗎?”
她沒有回答,但腳步未停。
門外他已經在山道下站著,衣服換過,背包整齊,像是知道她要下山,也像是根本沒回屋。
她走過去,沒有多看,只往前走。他自然跟上。
過了第二道林檐,他問:“那一丘之后,你身體怎么樣?”
“還能走。”
他沒有繼續追問。
他們走得快,穿過一段廢道,到了斷嶺東側。
那是一塊殘舊石地,半塌的井圈嵌在巖縫之間,早年被泥封,如今邊緣裂開一道斜線。
她在井口停下。
“厭氣出來過。”她判斷,“從下面。”
他站在邊上,看著地形。他看不出東西,但她站在那里時,他能感到地面像在呼吸。
她蹲下,取出一枚符片,壓入井沿邊緣,符邊自動吸入灰氣,幾息之后返出一線烏紅。
“反流。”
她站起,看了他一眼:“你留在地上。”
他點頭,退開幾步,不多話。
她跳入井中,沒有帶光,也沒有帶人。身影一落入井下,井口就恢復了原狀,只剩一縷風浮在口邊。
他站在井邊,坐下,閉眼等。
地面溫度逐漸上升,像深地回暖,也像某種存在正在接近。
井下狹窄。
她一落地,便貼地而行,數息內找出氣流走向。井壁并不深,但底部往左斜延,延出一條天然裂層。
她點亮掌心短符,照見一線密文刻在石縫之內。
沈氏舊族語,只三字:
“厭在近。”
她收符,單手撐壁,身體滑入縫中。
氣流微動,耳內微響,像是誰在極遠處咳了一聲。
她不作停頓,繼續前行。
井上,他睜眼。
阿蕙看了他一眼,道:“沈氏傳厭,是祖上的舊法。你知道她身上最多還能封幾口?”
他搖頭。
阿蕙說:“兩次。”
“再來一次,要歸土。”
他沒動,只把手中的一枚備用陣符捏緊,沒說話。
風從井下吹上來,帶著濕氣,不屬于這山,也不屬于人間。
第八章·裂脈
井下通道越往前,石壁越薄,像不是自然巖層,而是某種被故意封死、又漸漸撕開的內腔。
她走得極慢。
腳下不是土,是碎骨渣層,一踩便有極輕極密的響聲。
裂脈的源頭就在前面。
那是一面半塌的石屏,上有沈氏封咒殘陣,線條已斷,右下角有一道極細的血印,從碎石中流出,沿墻而上,直入殘陣中央。
她站在原地,看了半刻。
屏后是厭氣本身,沉著,靜著,像深井之水,在等待引線。
她從袖中取出一枚圓印,將手掌壓上去。
掌心裂線此時已微泛黑紋,但她神色未變。
圓印轉動,陣線重連,碎石中那道血紋卻忽然向她延伸。
她沒有避讓。
血印貼地蜿蜒,繞過她的腳,像是識得她,也像是在確認她是否真的歸來。
她放開掌心,任它接觸。
短短一瞬,血紋回縮。屏后傳來一聲低而短的脈動,像是一顆在極遠處被封住的東西,試圖跳動一次。
她站定,手指按上屏面最后一塊未裂之石。
指骨一點,石裂。
咒陣徹底崩開,厭氣外泄。
她取出封骨鎖,以腕系入。鎖未落下,屏后氣息已覺,沖撞陣口。她未退,只向前一步,將整片鎖鏈推入咽口。
屏塌。
塵落時,她仍站在原地,手上封骨鏈已沒入前壁,氣息被堵住。
封住了。
這不是完整封印,只是一次攔截。但足以再爭數日。
她轉身回井道,血線已爬至她小臂。
井上。
阿蕙睜眼。
“她上來了。”
他說:“聽見了。”
井口微響,她先伸出手,帶著灰。
他沒拉,只退開一步,讓出空位。
她爬上井沿,將碎石從發中抖落。
阿蕙看見她手臂血線,沒問。
“封住了。”她說。
他說:“你回來就好。”
她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只是將衣袖攏起,往山路上走。
他跟上。
阿蕙最后收起地上布圖,把井口封線再固一次。
“這不是最后一口。”她說。
她沒回頭:“當然不是。”
他們三人一前一后,重新上山。
山風帶著地底封壓之后殘留的輕震,掠過林梢,如山未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