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晉末年，永嘉南渡不久，北地淪陷，長安破碎，舊貴族南遷，士族與胡人之間暗流涌動。一位失國舊臣之女在山中隱居十年，山名“稷門”。十年后，一支北來的小軍隊誤入山谷，她被迫重返塵世——山外，是風煙亂世；山內，是過往不語的沉寂。

【第一章·亂云初散】

稷門山春深如夢。

山不是名山，草木卻生得自由。繚繞的霧氣從松枝間蜿蜒下來，像一卷舊史，不愿展開。苔痕斑駁的石階蜿蜒而上，左側是懸崖，右側是一株株老柏，風吹時帶著樹脂的氣味和沉木的香氣，仿佛能喚醒夢中舊國的記憶。

她站在嶺頭，看見遠山的積雪在日光中慢慢褪去，萬物像是剛蘇醒。山下谷口隱隱傳來馬蹄聲，凌亂、焦急，如一場擾夢的舊事重來。

她轉身，攏了攏袖口，身后石屋里爐火尚溫，瓦縫中長出幾枝野杏，微風拂過，枝頭沙沙作響，像誰低聲念著離散的名字。

十年了，山沒變，朝代卻換了兩回。

她停在階下最后一級，身影藏在柏影之間，望著那支軍隊將山谷一寸寸踏入。

“此地是民居。”她啟唇，聲線清遠，不疾不徐，帶著山林常人的沉靜。

馬隊頓住了。有人翻身下馬，披風一掀，露出一張滿是風霜之色的面孔。他將手覆于刀柄之上，眼神卻緊緊凝在她臉上，仿佛一眼望進了什么遙遠的舊夢里。

“是你？”他開口，嗓音嘶啞，卻隱隱帶著不敢置信的輕顫。

她微微蹙眉，不言語，只是注視他。

他走近幾步，卸下兵鋒，帽盔隨手擲于一旁。那張面孔，果然帶著些她記得的輪廓，只是年少的清俊早被風塵雕刻得更為峻冷。

“你不記得我了。”他輕聲說，“洛陽，天街西角，蘭香坊外，你折紙鳶撞了我一身梅花酒。”

她垂眸，像是在翻找那些深埋的舊日。

“我記得。”她說，“你當時說，你日后要去西征，要立功封侯。”

“我去了。”他盯著她，“可你沒等我。”

她靜了片刻，道：“我家那日出了北門，車馬未回，你怎知我還在？”

風吹過山谷，吹動她鬢邊一縷碎發。他伸手想攏，卻在半寸處止住。

這時，石屋門輕輕響動，一只黑色的竹杖從門里探出來，緊接著走出一個瘦削高挑的女子。

“山下的風都吹到山上來了，阿辭，你不請客人進屋喝盞茶嗎？”

她回頭望去，是阿蕙。

十年來唯一伴她在山中的人，原是個過客，負傷路斷，在谷口暈倒，被她所救。自此便留了下來，劈柴、種地、煮藥，一住就是十年。

阿蕙目光落在那名男子身上，眼中多了一絲打量，也有些警覺：“我認得你那身甲，是北邊的舊騎兵。你們這一行人，來找她做什么？”

“我不是來打仗的。”他聲音低緩，“我來找她。”

阿蕙輕哼一聲，轉身回屋：“十年前，她也說要等一個人來。可后來——”她停了一下，“也就只剩柴火和野杏樹了。”

她的話沒有刻意責備，卻重重地落進他心里。

他看向阿辭：“你十年都沒下山？”

她應：“山里有春雪，有書讀，有人說話。不是壞事。”

阿蕙在屋里笑了一聲，聲音清亮：“你若誤她一場，也得記得，她不是一個等風來的人，她是能披蓑下山的人。”

她沒有看他們，只在灶前添了柴。

而她站在門口，終于第一次，望著那個被塵世卷來的故人，開口道：

“你來是為了我，還是為了你心里記著的那只紙鳶？”

他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她把門打開：“進來吧，山中酒不烈，杏花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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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山外風起】

屋內爐火漸旺，杏枝在窗外低垂，一縷風從門縫拂入，掀起她鬢邊發絲。

三人圍坐在粗木桌前，桌上是阿蕙煮的山茶，清苦帶香，混著些杏仁氣味。男主脫了甲衣，只著中衣，衣擺沾著山路泥漬，看著陌生，卻也安靜。

“你這一隊兵，誤入山中，是‘誤’還是‘尋’？”阿蕙問得直接，神色淡淡，指尖慢慢理著一片樹葉。

“是尋。”他抬眼看向阿辭，“有人說，‘稷門有靈’，山中藏著不屬于這世道的東西。我本不信，只是……夢中幾次路過這里，都見她回身看我。”

阿辭目光輕動：“你信夢？”

“我信你。”他說得坦白，“也信你會在這里。”

阿蕙挑眉，嘴角微翹，像是聽了一句久違的世人情話，卻只道：“你信得太輕巧。山不止藏人。”

屋外風忽止，像是某種東西正在靠近——不，是某種東西正從遠處蘇醒。

阿辭忽然起身，走到屋外。

山霧未散，夜色將臨。她站在階前，看見林子深處的老柏樹下，有一道幾乎被樹根吞沒的殘碑，碑上的字，像是被風蝕，卻有微光浮動。

“又開始了。”她低聲道。

他跟了出來，站在她身旁：“你瞞著我什么？”

她沒有看他，只道：“你來的時候，沒聽見谷口有鐘聲？”

“鐘？”他皺眉，“那不是風吹石響？”

阿蕙站在屋門口，神色少有地凝重：“不是石響，是舊靈鐘。山下的地宮，有封鎮物動了。”

他看著她們二人：“什么地宮？你們——”

阿辭終究轉頭，望住他，眼中冷靜又堅定：“稷門山下封的，是我沈氏一族的靈命。”

他一怔：“沈氏……你是——”

“昔日司命府，執律沈家。”阿蕙代她說出，“你來的不巧。她正要去封印一處舊墓口，原是三日前就該動身，誰知你先到了。”

她聲音清清淺淺，卻字字沉穩如山。

而他，看著眼前素衣如昔的女子，一時間像是望見了十年前那個家破國亡夜里，在火光中被人匆匆送走的小小身影。

原來她不是消失，是沉下去，鎮著山川與舊靈。

而他此來，帶的是半支殘軍、一道密詔、一樁急病——卻不知，他所尋的，不是情，而是命運深淵邊緣的一塊碎片。

山風再起，樹影斜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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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靈鐘驚山】

夜落稷門，山霧愈濃，林梢壓得低，像是藏著什么不愿示人的夢。

阿辭換了一身深色窄袖的行衣，腰間束帛，下擺綴著淡金色刺紋。那是她從不輕易穿出的衣物——沈氏舊式，專為封靈而制。

她將發挽起，插了一支木簪，那是阿蕙削的，梨木做骨，靜靜地夾在發間，不顯貴氣，卻透著護身的沉意。

“我要下山。”她對著阿蕙說。

“我知。”阿蕙點頭，從柴房取出一個布囊，遞到她手中：“那舊骨盒，你帶上。”

他一直站在屋外，終于開口：“我也去。”

她回頭看了他一眼，神色不悲不喜：“山中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山下更不是。”

“可我來此，就是為了你。”他說，“不是為了風傳鬼語，也不是為了亂世藏人——而是你。”

她神情微動，卻只道：“若你隨我，就得聽我。”

他點頭：“只聽你。”

阿蕙冷笑：“你不知她要去封什么。不是狐魅，不是山鬼——是沈家當年未鎮盡的‘厭骨’。死于非命者之骨，怨念不散，山中入地三尺之內，全是它擴張的骨脈。”

他怔了一下，卻沒退。

她低聲補了一句：“若你動念，動情，動執念，都會被它引走。”

他看向阿辭：“那你呢？你十年不出，是不是也怕被引走？”

她沒有回答，只將布囊負在背后，轉身就走。

山下那塊碑，果然裂了。裂縫中透出淡紅光，像血在石中流。老柏根須旁，有細小白骨鉆出泥土，咯咯作響，不成人形，卻會蠕動。

風吹來，是冷的，夾著一股腥甜味。

“等我念咒，你幫我鎮周圍。”她囑咐他，目光冷靜。

“我不會——”

“跟著做。”她說，聲音低得像夜色。

她坐于碑前，取出布囊中一片舊骨，以拇指割開指尖，將血滴于骨上，口中輕念：

“以沈氏殘血，鎮此靈骨——萬厭不化，退入幽門，入者不出，視者不見……”

風忽然靜止了，連霧也像被凍結。

他站在她身后，望見她眼中倒映出的那一道光——不再是爐火中那點溫柔，而是一整個家族代代壓著的黑暗命運。

忽然，他腳邊一動，一截白骨像蛇般彈起，直撲向她背后！

他不及細想，攔腰抱住她，整個人翻落在斜坡泥地中。骨頭擦過他的肩，劃出一道血痕。

她掙開他，迅速回身將鎮骨拍回碑縫，紅光一閃即熄，四周終于歸于沉寂。

他喘著氣看她，終于問出口：

“你一直這樣封它們？一個人？”

她輕輕“嗯”了一聲，垂眸理好袖口的血跡：“十年前便如此。”

“你怕嗎？”

“我怕……”她抬眼看他，第一次，有點輕微地笑了一下，“怕它們忘了我是誰。”

他們坐在碑旁歇息。遠處阿蕙提燈而來，燈火中她一句話甩來：“骨沒封全。余厭未盡。”

“山下還有一座墓。”阿辭道，“是沈氏先祖的舊靈丘。若厭骨逃去那里，山再封也遲了。”

她望著遠方山林之下，夜色已成墨。

“我們要趕在它歸根之前。”

舊靈丘不高，土色泛白，四野安靜。

山風掠過時在坡下停頓，沒有穿過丘脊，像被什么壓住了。

她站在丘前，看一眼地面淺裂：“開了。”

阿蕙繞行一圈，確認符點位置：“方向還在，封牌要換。”

她取出一面舊符，手中輕旋，嵌入丘前中心裂縫。灰土隨即微動，像有氣息從地下緩緩吐出。不是風，是厭氣沉底許久后的回涌。

她從囊中取出鐵章，扣在土面符印上，掌心壓住。鐵章微熱，土下有不穩動靜，一息后平定。

她站起來，拍掉手上的灰：“下面不穩。”

阿蕙點頭：“鏡要用。”

她沒問，直接接過黑鏡，放在鐵章上，布下一環短陣。陣線壓上，丘下再無聲響。

她看向右側林緣的開口：“我要進去。”

阿蕙將備用陣圖遞來，手上動作未停：“三刻內不出，我下陣。”

她應了一聲，背上囊袋，走入丘后的石隙。

他本站在遠處，見她入丘，也走近。

她沒有交代他做什么。他也沒問。

阿蕙看了他一眼，把鎮陣的外符和灰線交給他。

他說：“記住了。”

他退至陣外，蹲下劃陣線，動作干脆，沒有一句多話。

她的背影消失在石壁之后。林風恢復原速。丘上安靜如常。

石隙之內，是無主者的歸所，不見碑，不通名。只有山土深沉，等待歸印的人。

她的腳步沒有停過。